《阿勒泰的角落》(二)

2019-12-01 16:14:09  董佳雯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语和顾客做生意,顾客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擅于对方的语言没关系,擅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擅于的话就一定得擅于想象。而我一开始连想象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很好,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有人挟裹着浓重的寒气和一大股雾流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来,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我们就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

“你们,要不要黄羊?”

“黄羊?”

我们吃了一惊。

“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和她的徒弟建华就立刻开始讨论羊买回来后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们养黄羊做什么啊?”

“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我妈又转身问那个老实人:“你的黄羊最低得卖多少钱?”

“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样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了!黄羊买回来后,我就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兴奋成这样,那个老实人满意极了,甚至很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立刻进柜台取钱,并叮嘱道:“好孩子,你们以后要再有了黄羊嘛,还给我家拿来啊,无论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别人家啊……去了也是白去。这种东西啊,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虽然很丢人,但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假假地交代两句的。便宜谁不会占啊。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去牵羊。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

“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

“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是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里,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别人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头就拉扯那么多有关理解啊误区啊之类的话。沟通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那些三四块钱的兔子们大到哪儿去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冻得硬邦邦的。

更何况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

(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家兔才红眼睛……)

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像雪一样白,白得发亮,卧在雪里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听说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会渐渐变成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伪装,为什么还会被抓住了?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后来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有一个没有顶的铁笼子,就用它反过来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永远都在细细地啃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最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儿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棚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着墙走,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