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的傍晚,绚烂的晚霞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烟尘之中,像一幅沉睡了百年的老画儿。作训归去的卡车车队拖着泛起的烟尘长龙在蜿蜒的山路中呼啸而去,虚化了整条路的风景;在三岔路口的另一边,一位背着画板的小姑娘推着一辆女士自行车顶着落日洒下的余辉蹒跚地走着。
十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位背着画板的姑娘,她就像一处青春的坐标,定位着某种永恒不变的信念。这种信念却像那天的晚霞一般,琢磨不透。
怀了孕的妻子脾气更加地阴晴不定,刚刚还满怀热情地说着某件事情,突然就挂了电话要享受清静的时光。我啰哩啰嗦的毛病在妻子一次又一次的调教下也学乖了,不再斤斤计较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脾气,只是满心地盼着妻儿都能平平安安。
妻子享受独处的能力非常强,而我在经历了腼腆的青年时代后越发得夸夸其谈、缺少耐心。为此,我没少暗自责备妻子对我缺少关怀,却对失去本性的自己视而不见。
人生是一趟遇见和失去的旅途。我们无法简单地评论恋爱和结婚哪种状态更好,也无法将青春和壮年置于同一起跑线。然而,回忆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它能不经意地把青春拉进劳累奔波的中年生活。青春的热情在疲惫中绕两圈,带来一丝清凉惬意,然后悄悄地潜伏在脑海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遇见。遇见的是人生,也是更好的自己。
2004年秋,我们的部队开赴三界靶场进行实弹射击训练。这一年,是我当兵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新兵班的战友老余帮我买了一个五十多块钱的随身听,它在外训期间陪在我的身边。我记不清是在三界镇的那个村子或者镇子买到了两三盘磁带,其中一盘是阿杜的专辑,另一盘好像是古筝纯音乐;应该还有两盘在部队超市买的小曾的军营民谣随时带在身边。这个恐怕是上等兵的“特权”之一了,新兵那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懵懂时光渐渐地远离了自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不雅的口头禅和稍显涣散的军姿军容开始成了我们这些“老兵”的标配。这一年,连队首长为了照顾我考军校复习或者对于我能否当一名合格的炮手存在疑虑而对我在炊事班能更好地发挥军人使命颇有信心,果断地把我安排在了炊事班。对于上等兵来说,炮班上等兵经过了新兵一年的磨练第二年会相对地得心应手,只要把精力放在操练新兵上,反而比永远没有休息的炊事班更加轻松了。我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成了炊事兵,主要负责买菜、切墩备菜,类似与《炊事班的故事》大周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起来揉面蒸馒头,上午骑着三轮车去服务社买菜,中午吃完饭冲洗地板,打扫卫生。炊事班仅有的一名不太听话的新兵是刚从地方来的二级厨师,班长是一名管理严格的二级士官,老邢和我每天带着新兵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还时不时地升级和新兵的矛盾。种植员老李经常在炊事班帮忙,军校考试前的一个月我都在旅部组织的培训班学习,考试结束后,当我再次回到炊事班,新老兵的关系已经渐渐地和谐起来。
实弹射击训练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确定军校无望。原来高中的同学们许多人已经在我当新兵蛋子的时候成为了大学生。这一年,我想了很多未来的路,比如边打工边读大学。留在部队或许也在考虑之中,对于我自己而言却不是那么迫切。因为我那时认为自己既没有过硬的军事才能,也没有突出的管理水平,留在部队可能不会有太好的发展。像我这样性格温顺的人该做些什么呢?
“在风里、在雨里,我的心不变不移。”阿杜沙哑的嗓子或许非常切合当时自己的心境,每回训练结束,我就会坐在卡车靠后的位置戴上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些伤感的歌曲,望着车后一路烟尘,陷入一种莫名忘我的情境之中。
背画板的姑娘大概就是某次训练的时候出现在我们这帮鸟兵视野之中的。牵引式火炮正在逐渐退出现役,我们就是这样一支炮兵部队。新兵的时候师改旅,进行了一次比较大的裁员,我们新兵班一名表现很突出的战友兼老乡突然就申请退伍了。老兵的时候,新兵班班长和连里其它一些战友开始外调学习自行火炮的操作技能。一度,我怀疑这会是我们炮兵团的这些兵和老式牵引式火炮的最后一次合体演练。最后一次,我却在炮兵团阵地之外几百多米远的山坡上挖灶坑、蒸米饭,想想都惋惜的很。
新兵连的时候,我从夏班的四班被调到张班的一班参加实弹射击演练。一班长是一名色眯眯的山东大汉,虽然没事儿的时候爱打击人,但是比较随和。新兵战友老余也在一班,因此我从管理严苛的四班到了一班,本来还对连班的安排耿耿于怀(可能是我体能偏弱,有可能影响四班的考核成绩,这一年年末四班拿了集体三等功,而我仍是四班一份子),却在紧张有趣儿的训练中慢慢地放松下来。实弹射击那天,下起了小雨,张班让我搬了一枚炮弹上膛,看我有点儿脚软,最后还是让老余顶了上去。这一天,炮弹发射的冲击波像热浪一般重重地轰向我的后背,被雨水浸透的迷彩服一下子暖和了起来;火炮掩体土堆上的塑料脸盆也被震地飞滚着掉下山坡。虽然没能在光荣的四班参加实弹射击,但是一班这门火炮一口气发射了全连最多的六枚炮弹,大家开心得像打了一场胜仗。永远都精力旺盛的老楼班长扯着嘹亮的哑嗓子笑哈哈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有一年我们火炮试射,连续打了一百多发,炮管都是通红的。
二年兵的时候,夏班作为连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四班仍然是重点班。我们在山坡做饭,四班在一处山凹里挖掩体,今年要将整门火炮进行掩体伪装,工程巨大。人力在大山里挖一门火炮掩体难度太大,以至于外调来一辆钩机,战士们则在挖好的掩体里架起三脚架,铺上木板沙袋,最后再铺上一层草皮和伪装网,外表看起来是一道缓缓的山坡,绿色的草皮下却藏着一门威力巨大的火炮。
这一年的主要训练科目是疏散隐蔽,实弹射击的数量大大地减少了,炊事班也把炊事车搁在一边,挖土灶生火烧饭。炮班的战友们一边挖战壕、铺草皮伪装网,一边在训练的间隙利用坑道和火炮拍照、打闹,有的老兵应该还在偷空打扑克牌。我们炊事班又是挖灶、又是捡柴火、还要烧菜做饭,只有远远地馋着的份儿。
下午,有连队的炊事班弄来一颗小松树,正在被某个排班长批评着。临时加强到炊事班的二级士官兼二级厨师刘班和老邢正在锅灶边忙活。我刚从远处一座小水塘边捡柴火回来,正在点火蒸饭。王班和新兵小刘那天似乎是留守宿营地了。
土灶蒸的大米饭非常香。临近开饭的时候,我们营三个炊事班四周起伏的山包上有许多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三三两两地谈笑、吹牛。我们的土灶上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小路下坡经过一片洼地再上坡的山包是四连的炊事班。米饭香气四溢的时候,对过的山坡上一片骚动,一位穿着牛仔裤背着画板瘦瘦的小姑娘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年轻热血的战士们死死地盯着人家看,胆子大一点儿的鸟兵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小姑娘埋下头只顾往前走,突然脚下一滑摔倒了。战士们像雕塑一样看着她,却没人敢上前扶一把。对于这些一两年的士兵来说,部队的纪律已经像紧箍咒一样浸透了骨髓,没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战军纪。
小姑娘跌倒了站起来接着走,她向我们这边走来了。我也忍不住像其它战友一样撇着眼瞅瞅人家。小姑娘的脚崴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向小路走了过来,从我们的灶台上方的羊肠小道走了过去。我看到她的脸上挂起了泪水,聒噪的战士们真的变成了挺拔冷酷的雕塑,世界安静得像停下来的秋风。她走了,我赶紧央求老刘班长,让他去跟连长说说,把小姑娘捎回去吧。刘班干干净净的脸上半带着严肃地说那可不行,然后就跟我开起了玩笑,露出了一口镶着牙箍的白牙。
秋风一直没有停,缓缓地吹着,把流言吹进了我的耳朵。小姑娘是镇上高中学美术的学生,这次一个人来到山上写生。身材不高却英俊神武的四连指导员带她去了观察所,也就是能看到炮弹爆炸的前方阵地。下午的时候,她跟随观察所的汽车回到炮阵地,之后就发生了四连士兵起哄,小姑娘崴脚的故事。流言在我的心里萦绕了许多年,我一直不确定是否真实,当年不少战友知道这位小画家的名字,我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当我再追忆当年的情形时,小姑娘所在的学校可能离我买磁带的商店不远,某些巧合她认识了四连的战士或者干部,知道了我们训练的地方,一早骑着自行车来到这里写生。她从我们炊事班过去,不远处是连队指挥所的帐篷,帐篷后面躺着她的自行车。许多战友应该是上午就见过这位写生的小姑娘了,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记得下午回来后的她。
小姑娘推着自行车沿着卡车走过的大路一点点儿走远了。我看了又看,心想再也见不着这样一位神奇而漂亮的姑娘了。天空很快铺满了彩霞,我记不得是怎样收拾行装的,很快我就坐上了卡车,带着耳机听起了阿杜的音乐。卡车在山路的某个三岔路口追上了崴了脚的小姑娘,她背着画板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这一眼,从此成了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一副水彩画。这回,我真的再也没见过这位背着画板的小姑娘了。
卡车到达部队宿营地,我担心地问刘班那个小姑娘到没到家?刘班笑眯眯地说我瞎操心。外训结束后,也开始了退伍倒计时。摘下军衔肩章的帽徽时,我的心里无比失落。战友们一批又一批离开部队,连队整齐的小院子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脱下军装,回到老家,再次走进校园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改掉那些难听的口头禅。毛病改起来不易,部队给我树立的精气神儿似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种走起路来都带着荣誉感的气场也荡然无存。
王班说两年兵太短了,当时我还不服气。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儿当过兵的影子,我也很久不再拿当过兵这个事儿跟人家吹牛。偶然说起来,人家都会怀疑地盯着我看上一看。时间流逝了,十八九岁的记忆却残留在回忆的长河里,时不时地警醒着我。
四班拿三等功,实弹射击这样的加分项却没我什么功劳;后来炊事班王班也拿了三等功,那年小徐和班长他们一起救上了一位掉在枯井里的拾荒老人,而我在他们救人的时候还蹬着三轮车在买菜的路上。甚至因为我们俩老兵和新兵的矛盾一度闹到了连部,差点儿给班里拉分。后来班里的关系逐渐地和谐起来,退伍的时候小徐还买了礼物送给我,而我则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
背画板的姑娘就像那些热血岁月里一朵鲜艳倔强的花儿。她就像一位老同学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然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像讲述一位仙女一般把这个故事告诉妻子,她说你就是单相思,人家认识你是谁啊?我说那你那些崇拜的小鲜肉呢?妻子说:我乐意,你管呢。
我想这连单相思都不算吧,只是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有苦有乐、有喜有悲,生活才呈现了一种别样的精彩留给我们。
那一天,背着画板的姑娘流了泪,崴了脚,或许还伤了心,却给我留下了最美的回忆。她如果知道那年的她一出现就已成了战士们心中最美的女神,或许不会再责备那些说话冒失的战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