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

2018-04-20 20:18:28  manager 

叶圣陶

一棵花,一棵草,它那发荣滋长的可能性,在一粒种子的时候早已具备了。但是有些种子竟不能发芽,但发了芽,竟有苗而不秀、华而不实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先天的遗传有什么不完全的地方,遭遇的环境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是一种原因;那从事栽培的种植专家不知植物的可能性,横加摧残,是又一种原因。称职的种植家栽培植物,虽不能增加植物的可能性,却能渐渐改良那不良的遗传性和环境。不称职的种植家非但不能改良遗传性和环境,反而阻遏可能性,那么植物就糟了。如今把植物比做小学生,小学教师便是个种植家。栽培小学生有效没有效,只有他负责。

如今小学教师的缺点,就在欠修养功夫。无论什么事业,我们去做它,必须先把这项事业的价值理解明白。既经理解,我们确信这项事业是高尚的,神圣的,便一举一动都和它有精神的侔合,这便是成功的基础,便是修养。小学教育的价值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已经过几许学问家的讨论,答案很不一致。若叫我下个完全的答案,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能耐。但是我常常自问:小学教育是为着小学生的,小学教师是栽培小学生的,我们究竟希望小学生达到怎样的地步呢?我便想,若是单叫他摹仿古人的行径,记忆古人的思想,那么有记载前言往行的“陈编”在那里,识些字懂些讲解便完事了,要什么小学教育?若是单叫他们学得一技一艺,得以养家活口,那么各项商业工业有招收学徒的办法,否则也只消办些艺徒学校、商业学校就可以了,要什么小学教育?原来人之所以可贵,并不在他既己为人,乃在他将进而为更高尚的人。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如果能参加整个人类的进化历程,便算是个有价值的人。那么真实明确的人生观,当然是每个人必需具备的了。这真实明确的人生观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认识到的;但是又不能东寻西找,耗费了许多光阴,直到了下半世才认识到。必须在幼年的时候就能认定方向,纵然没有什么“人生观”的名词在脑际,却走一步进一步,自然而然不走到岔路上去,才能越进越真切,不白做了一世的人。这幼年的时候,不就是做小学生的时候吗?替小学生定个方向,使他们对准了方向,充分发挥他们的可能性,不就是小学教育的力量么?所以我们可以说:小学教育的价值,就在于打定小学生一辈子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根基。

我在上文说过,小学教师是栽培小学生的,如今要使小学生有一种真实明确的人生观,要用种种方法去陶冶他们,自己就不可不先有一种真实明确的人生观。如今的小学教师对于人生的问题,我并不武断,竟可说十之七八还没有讨论过。原来处世立身,定个见解,无论是好是坏,均得称为人生观。然而“道其所道,非我所谓道”,要求切合于人生的真实明确的“道”,他们就茫然无所闻了。其实中国各界的男女大抵如此。自己的方向还没有定,却要引导他人;自己从事的事业的价值还没有理解,却要做这项事业,陶冶他人:这是可能的吗?若是不可能,却虚有其表,挂个“为人先导”的招牌,岂不是戴着假面具闹着玩吗?这就是小学教育没有好成绩的根本原因——教师没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没有修养功夫。

……

凡是自己没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人,对于他人的情性和希望,也模模糊糊,弄不明白。小学教师没有确定的主义,大半由于他们不明白学生现在的情性和将来的希望。学生有怎样的可能性?学生要求于学校的是什么?学生将来最好要做怎样的人?这等题目,他们都答不上来。他们只从自己的模糊的偏见来定一切设施,只拣那最容易的不用费心的做去。对于训导和管理,他所取的唯一的方法叫做“严格”,六七岁的孩子须规行矩步,不许他们有活动的自由。孩子的情性是最活动不过的,勉强他们受拘束,就不免有耐不住的时候,依旧活动起来。这时候教师如临大敌,仿佛官吏对待乱民一样,定要设法压服了他们,自己才神恬心安。除了这“如临大敌”的时候,除了上课的时候,教师和学生就没有接触的机会。从这个现象就可看出,他们主张教师是训斥学生的,因为学生好捣乱,具有劣根性的缘故。这个主张其实也谈不到训导管理,不过是摧残学生的可能性,使他们的可能性日渐消灭罢了。这个主张的反面,还有个最容易最不用费心的方法,就是“放任”。这种放任主义,若出于“顺着孩子的天性,引导他们接近那切合人生的人生观”的见解,那是再好没有了。可惜的是他们只做那上半句,并没有做完全。小学生的许多行为,确也染了恶习的,那决不能说是他们的天性;然而抱放任主义的教师一律放任,不想个方法,谋个补救。大家说改良社会首在教育,尤其是最普及的小学教育。如今小学生染了社会的恶习,教师没有能力帮他们洗刷,却要以教育去改造社会,岂不是个梦想!我想,做教师的果真要使训导收到效果,应当以生物学、心理学等等做起点,把儿童的情性详细研究一番,然后本着自己认识人生观的方法,顺了他们的天性,指导他们也走上正当的轨道。这其间,教师怎样指导怎样纠正,都是满足学生对于学校的要求。种种现象在我跟前呈现,各不相同,我只须抱定了根本大法,就是使小学生打定具有真实明确的人生观的基础,随机应付;切不可执定一种方法,以牢固的成见去应付千变万化的现象。况且学生并非处于“被治者”的地位,所以连“宽猛相济”的“治道”也不适用,还说什么“严格”,说什么“放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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