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只有两种阶级:踢人家屁股者,及预备屁股给人家踢者。读书上学就是预备将来踢人家屁股的门路。
同是一副屁股,给外人踢比给国人踢荣幸。同是一只脚,踢国人比踢外人有劲。
被外人踢屁股者常要向被国人踢者夸耀。被国人踢屁股者常要向被外人踢者表示钦慕曰:“胡为我后?”
奴才最善献屁股,一旦得志,亦最善踢人家屁股。
儒家“定位”之说,是叫踢屁股者放心踢,叫被踢屁股者安分被踢。但安分之说总有点未足,故必益以道家为天下溪之说,其中有消极和积极之别。“安分”只是安分而已,坐待可以不必安分之时,并非满意: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则以居下为得势,以屁股被踢为乐。故中国人得意时信儒教,以踢人屁股为代天行教,失意时信老庄,以屁股被踢为得天。故中国人得遇时深觉庙堂之美,不遇时深觉山林之美。
弄堂中两个小孩子打架,拳头大的信儒教,拳头小的信佛教。
踢屁股有天才,献屁股亦有本性。天才应踢人家屁股而忽遇屁股不愿被踢,则英雄无用武之地,必骂其人如何如何。本性要献屁股求人踢而觅不到主人者,必饮酒赋诗,自叹时运不济。
踢人屁股者大都亦愿人踢其屁股,只要他认为对方有踢人家屁股的身份和福气。衙役、卑隶、司阍、马弁、政客、官僚等皆同时进行踢屁股及献屁股。
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国家,天下有道,则皇帝踢皇后的屁股,皇后踢宦官的屁股,宦官踢大臣的屁股,大臣踢疆吏的屁股,疆吏踢太守的屁股,太守踢庶人的屁股。假定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安分守己,循道不逾,一面被踢,一面踢人家,则分定位安身修家齐而国治天下平。天下无道,则宦官被皇帝踢屁股而哭诉于皇后之前,皇后反而踢天子屁股,于是上行下效,庶人踢太守屁股,太守踢疆吏屁股……是谓人心不古,天下大乱,百姓造反,而有革命党出现。
少年人好打倒人家,反踢踢之者之屁股,老成人则反是,有涵养。因为经验,阅历,世故告诉他,反踢者逆天,常要头破血流,至少亦须常坐冷板凳,甘受踢者顺天,顺天则宦囊饱满,升官进爵,命中有软垫沙发可坐。
文人政客失意时,每代屁股被踢之小百姓抱不平,主张屁股不应被踢,以合民治精神;得意时,又主张凡屁股皆有应踢之义,以符治安之旨。
读书人踢百姓之屁股,而武人又从而踢读书人之屁股,文人政客上台后,主张凡屁股非自我踢之不可,为公为私,皆不得不牺牲个人,为国效劳。不久,武人将他踢下来,亦恭颂曰:“这一脚踢得好啊”!然而不久,又主张,凡踢屁股是违反民治精神。
由被动的踢上升为主动的踢,其中有一层工夫,叫做“摸”。然凡摸赵孟之屁股者,赵孟即有踢其屁股之权利。
同时好踢屁股,又以被踢时喊痛与不痛为分,被踢而不喊痛者谓之有“涵养”,好喊痛者谓之“不识抬举”。在中国屁股怕踢,或一踢便喊痛,还能算做屁股吗?
斯巴达儿童亦有打屁股不许喊痛之练习。但情形又与中国不同。斯巴达人是练习不喊痛,不是练习给敌人踢屁股,而且同时练习反踢。因为斯巴达人骁勇善战,亦善踢雅典人之屁股。
踢屁股哲学已深入吾国人心理,要把他革除,以一百年为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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