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谈论或无法写下来的事,就是我们不让自己接近的秘密所在地。
教堂有个很大的院子,一面墙上有排水龙头,一点都不花俏,其实就是我儿时租屋处装的老旧水龙头。你转开龙头,水从口流出来。
在诺克,大家排队用小塑胶瓶装水龙头流出来的水。
瓶子是在对街商店买的,瓶身做成玛利亚的雕像,瓶子有大有小,但形状都一样。我问玛莉:「他们在做什么?」她虔敬地回答我:「他们在用瓶子装圣水。」
我们四处走了一会儿,玛莉温柔地和我谈耶稣殉难记展示图,但我脑子想的全是圣水的事。
最后我不得不问:「玛莉,从那些水龙头流出来的水为什么是圣水?」「是这样的,」她以较像问句而不是肯定句的口吻:「因为有祭司赐福过。」
我问:「所有的水,从所有水龙头出来的水?全部都是?」她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当时我们已是很熟的朋友,玛莉目光炯炯,谁都唬不了她,她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蓓,」她说:「所有的水都是圣水。」哦,我开始懂了——跪吻地面的方式有数百种。
指出宗教传统中固执的、苦闷的、愚蠢的、危险的部分,对任何宗教来说都很容易。但想挣脱母亲从小哺育的传统却不是容易的事。
不管我们的反应是遵守或不遵守,公然挑衅或压抑或忘记我们曾受过影响的事实;每个活着的人都是以这种方式吸收传统。
对于塑造出我们声音的文学传统,我们知道的是多、是少、或什么都不知道,都无所谓;我们需要保护和信任的是自己的声音。
我们的声音充满了细腻的差异,充满了非意识的技巧,充满了特色;成熟写作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最初的声音,当然每位写作人都需要文学批评的工具,还有尽量理解不同的传统——
但写作人最需要、也最重要的事是,要深切地接纳和相信自己的声音。
有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位犹太教拉比以伟大的祷词著称。
某天,他在众人面前发表了一篇精彩非凡的祷词,天使出现说他表现得相当好,但附近村子里有个人祷告得比他更好。
拉比找到这个人,发现他只是个不识字的生意人。拉比问他:「上回圣日你是怎么祈祷的?」
那人说,他连字都看不懂——只认识第一到第十个字母——所以觉得自己不够格祷告。「我就对神说,『我只会这十个字母,拿去,祢觉得怎么顺眼就怎么组合。』」
祈祷是完完全全以亲密的方式敞开自我,投身于我们无以名之与神同在的状态之中。我们拥有的字汇如此贫乏!而我们拥有的少数字汇有时又令人疑惑。
诗人华兹华斯说过,新生儿「伴随着荣耀的云彩」到来。虽然他没提及,但事实上,伴随着新生儿的还有基因和家族史:代代相传,行之如仪,偏执己见,抗拒异己或改变的云彩。
成熟需要如履钢索,才能在众多词汇中,在众多奥秘的领悟中,与自身拥有的字汇和平共存。人很容易因为写作和祈祷受到创伤,我们都会轻信自己的那十个字母;但若不探索内在和外在空间——
因为两处皆有晨星在歌咏——我们可能错过人类生命中最绝妙的关系。
我自己的「十个字母」是从母亲丽拉那儿学来的;她的背景是美国乡下保守的基本教义派。
我成年后,对城市的自由派教会涉猎较多,我也和贵格教徒短暂相处过,很有收获;最后还接受体制外的宗教信仰。尽管我这辈子对于灵性的体会有所改变,但最核心的体验却未曾改变。
我向来深深感受到一股存在的力量,也数次遭逢或感受过这股力量;基于当下时空的立足点和背后的传统,我用「祈祷」一词来形容,人类心智与我所谓「奥秘」的相逢时刻。
这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加度族人称神╱神灵为「伟大的奥秘」;玛斯康吉族则称之为「气息之神」。在犹太教传统中,耶和华自称为「我在」(Iam),拒绝被矮化成一个名号。
许多人对「祈祷」一词有强烈感受,对某些人是正面的,对某些人则是负面的——视个别经验而定。
无论我挑选何种字眼——「沈思」,「冥想」——都会引起不同的反应,因此我选择自幼使用至今的字眼:「祈祷」。
对我而言,祈祷是我刻意对生命中的奥秘敞开心胸。有时辛苦备至,有时欣喜若狂,有时两者皆然。
当我们深入写作——换言之,当我们写出自己所知道的事,以及那些我们不知道其实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我们就见识到奥秘。同样的,当我们深入祈祷,我们也能见识奥秘。
写作时,这种经验有时被形容为创意火花,突然涌现的意象、字眼、点子,让写作人能完全掌握其中意涵。这种事可不是随时都能遇上。
我在麻州大学读艺术研究所时,曾受教于安德鲁.费特,他喜欢把写作称为「耗尽蛮牛之力」;没错,有时确实如此。
由另一方面说来,在某些时候,写作——好的写作,强而有力的写作——自然而然发自内在,在纸上化为文字,如泉涌般得来全不费功夫。
祈祷也是如此;有时候刚开始祷告,我会客气或绝望地——甚至「苦苦」——祈求。美国诗人史坦利.摩斯在一生的写作过程中「和上帝起过争执」。
他的诗作〈赞美诗〉是这么开始的:「纸和写作的上帝,最初和最后手稿的上帝……」。
诗末则是,「我的牧羊人,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有时是身陷绝境的「需要」,使得艾蜜莉‧狄金生在失去最爱时写下「我曾二度乞求╱站在上帝的门外」。
但有时候,无论痛苦或愉悦,沟通似乎开启于自身之外;这种时刻所带来的惊喜——往往包含着「奇异」元素——就能感受深奥又意外的存在。
写作同样具有这两个面向;开始时通常很吃力,把臀部挪到椅子上,再让手指握住笔或放在键盘上,这些动作对我都很吃力。接着,要坐得住也很难。
但也有这种时候,说写就写,来自比意识思考更深沈的某处。不论吃力与否,一旦开始真正写作或祈祷,我感觉自己盘旋在回忆和想象所营造的深沈黑暗内在之上。
波格夫在他的《日志密集写作坊》中提出一种写作练习:想象一口井,看着井里黝黑的水,让意象浮出水面。然后他要求写作人写出这意象或寓意。他谈的当然是进入回忆和想象居留的潜意识。
在写作和祷告时,我们基本上是独自和奥秘相处,身边有没有人陪伴都一样。内心之旅只容独行,正如古老的福音歌词:「你必须走过孤寂山谷。你必须一人独行。无人能代你前行,你必须一人独行」。
写作人必须探索生活经历的渴望,透过想象力瞥见奥秘。
保持一种信仰,敞开自我感受「存在」的力量正引导你,透过写作将经历的事物转化为通往疗愈的路径和开悟的门户。当我们写下生活经验,省思、惊奇、哀伤、痛苦、赞美、请求、狂喜的时刻就会来临。
具体写出内在之眼所见、内在之耳所闻,将过往隐藏的东西说出来、甚至给予祝福,这个举动会让光照进内在空间,成为一种救赎。
在写作练习时,具体影像几乎就是进入写作的那声「芝麻开门」,它会带领你从眼前的世界写到另一个故事——芝麻开门就是这么灵。
我们无法谈论或无法写下来的事,就是我们不让自己接近的秘密所在地。
秘密是作家遭遇瓶颈的主因,我们隐瞒的东西会越来越强大、引诱戏弄着我们、在黑暗中发亮招手,使得其他题材显得微不足道又枯燥乏味。
摘自《让光进来》——蓓‧施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