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忧郁的诗人在飘着雨丝的小巷遇到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姑娘,深闺里的少女梦见一个风流倜傥的书生,断桥边憨厚的许仙遇见温柔娴淑的白娘子,清清的河水边,赶着老牛的董永遇见彩袂飘飘的神仙……
真好啊,是真的好,缘分真的是好。
可是,对有的人来说,缘分是我如白鹤,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对有的人来说,缘分是我如流萤,快速消逝在你那永恒的夜空;对有的人来说,缘分却是我如炭你如冰,我如鲜花绽放,你如怒雪泼天……所以,满腔忧郁的诗人遇上那个打着油纸伞的姑娘,也不过擦肩而过,一声叹息,徒留几行小诗;少女梦见书生,也不过睁眼之后,相思入骨,却一切成空;许仙遇见白娘子,谁料到他却是她命中的磨难;董永遇到七仙女,却是两个人迢迢银河两相望,永世甘苦无人知。
所以,缘,有的时候,竟真的是劫。甚至大多的缘都与劫相生,相伴。
比如纳兰。
以前有个朋友问我纳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回答其实是自己对他的神往和幻想。我说这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白衣胜雪,立马桥头,神情里总有些落寞和忧郁。我说得虽不确切也并无大错,应该算是触及了这个人灵魂深处的底色。
按说他是不应该如此的。他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鼎鼎大名的纳兰明珠,他从小是其父的掌上明珠,大了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从贫家的角度说,这个人不愁吃不愁穿;从富家的角度说,这个人独有世家子弟无边的贵;从皇亲贵胄的角度说,这个人如此儒雅风流,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他还有什么理由感觉孤独和落寞呢?
可是,套用现在的话来说,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也未必就能够得到精神上的愉悦。如果把人的活法用方向来界定的话,有的人是面朝外的,终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取得社会成就和得到社会承认上,向每一个缝隙延伸自己的枝叶,和每一个人攀上交情以备不时之需。而有的人活得内敛,眼睛看到的不是外部的风云变幻,而是内心的风起云涌。
前者失败的时候会有剧烈的痛苦,并且会用大声地号叫来发泄,后者失意的时间却是绵绵的忧伤,把这种忧伤藏在心里发酵,变得越发的浓厚和宿命般的悲凉。后者比前者更易活得孤独。这种孤独几乎是一种命定,无法逃脱。无疑的,纳兰应该是后者。
天下的失意和惆怅是一样的,天下的孤独和悲哀是一样的,天下的可怜人是一样的,敝裘和鹤氅包裹的心也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那么,面对人生的大问题,穷通迥异的我们的结局也是一样的。笛声幽幽,往事纷至沓来,过去的美好都变成了不可再现的悲哀。你我相对,风吹动头发,想起过往,一样的断肠。
所以,这样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词罢:
梦江南·昏鸦尽
纳兰性德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冬日黄昏,归鸦也不再在空中鼓噪翻飞,雪片如春天毛茸茸的飞絮,被阵阵轻风送到这里送到那里。一个女子,独立在这薄暮冥冥的时分,不晓得在恨着哪个,只是充满希望的心因为这个人的久候不至,已失望成灰。所以全词是这样的: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是的,不到黄河,爱人的心不死,不到成灰,恨人的心不止。
恨啊,恨的哪个?怎样个恨法呢?
小时看戏,白娘子有孕之身,拼死闹金山,救官人许仙。这负心的人最终还算不太忘情,偷跑下山,找到妻子。小青一见,愤而欲杀。一身素衣的白娘子一把托住寒光森森的宝剑,把许仙掩在身后,跪倒妹妹面前,哭泣告求。下面一大段的唱腔,是白娘子对许仙唱的。她一根手指点在弱骨相公额上,咬着牙骂一声“冤家”:“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欺诓,才对双星盟誓愿,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全不念腹中小儿郎……”听得我都气得不行了,但是白娘子听到丈夫哀哀恳求,请罪不止,仍旧原谅了他,听凭他扶着自己回家。才知道了,这“冤家”二字,本和“对头”是同义语,用在这里,看似怨,实则爱;看似恨,实则怜。这样复杂的情绪,真要叫人叹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了。
一个恨字,通常来说,是残酷、醒目、焦灼、不留余地的。例如世代积怨无法解释的深仇大恨,例如杀父夺妻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例如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切齿痛恨。这样的恨,没有温情,没有期待,没有思念,直欲把恨的人和被恨的人都活生生裂成两半。
诗中女子风中小立的时候,心里是思的吧,是怨的吧,是舍不得恨的吧。如同叶头一点露,枝上一捧雪,心上人像一道阳光一下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这所谓的“恨”会一瞬间消弭于无形的吧。她的恨,大概只如红牙板拍唱柳永词,温一壶薄酒,执一枝梨花,倚门远望天涯,同时心里骂一声:冤家。
历来诗人词人写家作者,只要有一颗善感的心,懂得女人心的,对思妇怨女的“恨”都不会轻轻放过不提。所以李白会有“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传神刻画;而曹雪芹的红楼里,黛玉误会了宝玉,以为他冷落自己,一腔无明无处发泄,葬花寄情,哭唱桃花诗,被循声追来的宝玉听到。二人声息相通,心意无间,你痛便是我痛,你感等同我感,宝玉一听之下,恸倒在山坡之下。黛玉见是他,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抽身便走了。这掩口的动作,颇值得玩味。妹妹再怎样怨恨他害自己一夜无眠,舍得不理,舍得躲避,舍得冷落,断不肯咒自己的哥哥短命。这个恨语,听来太狠,说出来不由妹妹心惊肉跳,所以才及时掩口,走开罢了。
这样的心情,大概没有人会不懂。不是活在一个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不是活在一个刀光血影的狂人国度,哪个人心里有那样多的仇恨熊熊燃烧呢?对身边人,多的是这样的欲恨还休,满纸自怜题素怨的哀愁。所以当爱人辜负了自己,或者误会隔开了两颗心,女子会泪痕满面地大叫:“你走!你走!……”当这个男人真的摔门而出,或者是落寞地垂头离去,剩下这个焚心女子,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或者无声饮泣,甚至醉不成欢。恨吗?不恨吗?不恨吗?恨吗?问千遍万遍,只有当事人晓得自己是恨也不恨。而旁观者,只看到这个女人心里的痛像鲜明的油画,涂在不染的白墙上。
古代女子,爱起来格外浓烈。杜丽娘会因一张翩翩佳公子的画像相思成疾,并且黯然魂逝,上天入地,觅自己心中的爱人;而寒窑苦守十八年守老了容颜的王宝钏,只要丈夫回到自己身边,哪怕带来一个番邦女子和自己一起分享爱人,都那样幸福和心满意足。当然,恨起来也格外投入。被高中状元的王魁辜负了的青楼女子敫桂英,死后化鬼,也要一身素衣,到前生海誓山盟之地海神庙逼索负心郞的性命;还有那沉了百宝箱的杜十娘,哗啦啦倾倒入大江的,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珍珠玛瑙翡翠玉石,还有自己那一颗寸寸成灰的芳心。
仍旧要说到那经典爱情标本——世外仙姝寂寞林。一边是烛影摇红,细乐声声,杏花烟润的新嫁娘宝姐姐,一边是竹梢风动,月影移墙,辗转病榻的可怜人林妹妹。病骨支离中,咬牙焚稿断了痴情,弥留之际,叫一声:“宝玉,你好……”这个活得过纯过真,把爱看得天大地大的小女子,一梦魂归离恨天之后,留下一个谜团让人无法猜破。
不晓得她最后想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心里大概也是怨恨的吧。想来也不会像有人分析的那样,是对宝玉的临终祝福,让他和宝钗好好相守,好好过日子,如果真是这样,黛玉就不是黛玉了。只是这丝丝恨、绵绵怨,如同黄昏一阵微风,掀不起半点波澜,只让自己的生命,化为轻蝶,瞬息间缥缈不见。
现代女子,虽然流行快餐爱情,但是,爱一旦产生,仍旧如一柄擎在手里的利剑,刃头闪着寒光,随时会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所以,纳兰一首小词,写尽自己情怀的婉约,写尽天下女子的哀愁,写尽古往今来的一个“爱”字,爱到深处,便是化灰化烟的情痴。
痴到后来,这个作词的人和天底下所有痴情的人一样,大厦倾颓,眼睁睁瞅着自己像个冰冻的雪人一样,从高空坠下,摔成一片一片,无法拼贴。
后人细搬细数,一身都是劫。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