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酒香新坊，弄堂街巷，一片烟柳好风光；戏台声高，簪粉胭淡，一人诉旧事吐心殇。雕梁画栋、檐角分明的戏台上，一袭华衣，轻点朱唇，咿咿呀呀就是一曲荡气回肠。
台上那人便是杜逢秋，行称杜老板。
01
说起这杜老板，行内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杜老板擅旦，尤其是一出《贵妃醉酒》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入了多少人的心。而谈及他的唱腔身段，便是梨园再老的前辈都要竖上一个大拇指。
如今正值民国二十五年，即使政局风雨飘摇，国家岌岌可危，北平城内亦有一些不重国之危难、不解国之政事的官僚臣子与平民百姓，频频出入戏园，赏曲、看人、听逢秋。
杜逢秋并不关心政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懂了他便无法让自己无动于衷，还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唱梨园戏，他就像一个戏痴，入了梨行，穿了华衣，便再也无法割舍，无法脱身。
民间相传杜老板出自书香门第，祖上曾是百年望族，出过多个翰林大学士，皇家对杜家多有倚重，使其荣宠不衰。更有传言说，杜老板是某亲王的私生子，因大清朝被推翻，无奈才做了戏子。正因为民间传言过多，扑朔迷离，杜老板的大名愈发响亮，传遍了整个北平城，甚至于其他地区的人们也对杜老板有所耳闻。可杜老板不在乎这些虚名，他只在乎他的戏有没有座儿愿意听，有没有座儿叫好，他只一心唱戏，亦希望有人一心听戏。
“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字圆腔正的咿呀之声响彻云霄。
02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攻入北平，到处烧杀抢掠，迫害百姓。同时，日本方面意图在华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知晓北平有梨园行后，就决定建立一个皇军方面在戏剧界的联合会，在文化上进行占领，因此需要一个文化领域上的亲日大使，以便打开北平城的文化圈子，而声名赫赫的杜老板毫无疑问地率先成为了日本高官的目标。
日本军官名叫松原，人们都称呼他为松原将军，他初入北平便向杜老板发了邀约，去城内规格档次最高的万有大酒店议事。戏班子的人都劝杜老板不能去，都说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但众人又在心里明白，不去也不是办法，日本人的枪杆子才不会管你是谁。
思虑再三，杜老板还是前去赴约了。
03
典雅温润的酒店，暗红木调子里散发着旧时的风流和今日的浪漫，时光沉淀了历史，却温暖着那些泛着清辉的老房子。万有大酒店外观上与其他酒店别无二样，内里却别具一格，不是流行的豪华装饰，反而是具有岁月之感的古色古香，它坐落于繁市街口，人来人往，是高官富人最喜欢的地方。
逢秋一袭青衣长袍，就去应了松原的约。
“久闻大名啊，久闻大名，杜老板。”松原一脸假笑，说着便伸出了手。
“不敢当，不敢当，区区小名不足挂齿，松原将军才是真正的赫赫有名。”虽说逢秋只喜唱戏，不喜交际，可与各色人等接触的多了，这种应酬也能应付一二。
“来，来，杜老板快坐，来人啊，上菜！”
“想必杜老板应该知道本将军邀你前来所欲为何了吧？”一盘盘鲜亮亮的菜品刚刚摆在桌子上，还不等动筷，松原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在下不知，还请将军明示。”即使心里十分清楚松原的目的，逢秋还是打着哑谜反问。
“如今皇军刚刚进驻北平，百姓对此议论颇多，且多有抵制，为了贯彻我大日本文化，开化北平民众，需要有这么一个亲日大使来起引领作用，而杜老板才华使然，当之无愧啊！不知杜老板对此事有何看法啊？”说着，松原将军依旧面带笑意，声音中却暗含威胁，仿佛如若逢秋不答应，今日便无法正常地走出这酒店的门。
逢秋脸色未变，回应道：“在下担当不起将军如此看重，梨园还有诸多老前辈，逢秋岂能越过他们去，还望将军再多考虑一下。”
听了逢秋的话，松原先是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杜老板不必自谦，杜老板的能力在这北平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且杜老板正直壮年，岂是梨园老前辈所能比的，我看这位置你来坐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松原脸上的笑意逐渐减少。
“将军，这……”逢秋还想再推辞一番，松原却直接打断他欲说的话。
“我看杜老板还是不要推辞的好，毕竟这件事可不只是关乎杜老板一人的性命。”听了这话，逢秋已经明白松原不耐烦了，再多说可能会有危险，就只能回道，“还请将军多给在下一些时间考虑考虑。”
“哈哈哈，好说好说，考虑的时间还是有的，相信杜老板是个聪明人，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且不会让我等太久。”松原说完就拍了拍逢秋的肩膀，率着一众士兵离开了。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回到住处，逢秋饮酒解愁。
04
虽然杜逢秋尚未答应做这个亲日大使，可就在这会面后的第二天，销量最高的北平日报上便登上了“杜老板与松原将军谈笑风生，亲日大使已板上钉钉”的新闻，还有两人吃饭时的照片为证，这下子全北平的人都知道唱戏唱的好的杜老板已经做了汉奸。
逢秋本来不知道自己和松原吃饭的照片登上报纸，他只是发现听戏的座少了，走在街上还有好多人对他指指点点，这才明白自己早已入了日本人的套。
他去常去的饭馆吃饭，老板的态度也不再如往常一般热情，甚至是嫌弃，别桌的客人还在小声议论着，“你看那不是杜老板，跟日本人狼狈为奸，居然还敢来这里吃饭，什么亲日大使，不就是汉奸嘛，真丢我们中国人的脸，我呸！”
逢秋听了这话，心中委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要承受这等议论，可是他又没有办法，照片上的人的确是自己无疑。他只能在心中暗骂日本人狡猾，不想再与日本人接触。
05
“赤胆忠心，报国家，杀尽金兵。”
松原似乎并不担心杜逢秋会不答应他的条件，三日后又向逢秋发起邀约，声称要举办一场日军进驻北平欢迎会，要求各个戏曲大腕每人都要自选一首戏曲上台表演，各位前辈虽对此不满，却也不敢多加反抗，甚至连剧本的选择都小心翼翼，生怕撞了忌讳，丢了性命，连累到祖孙后代。
逢秋选择的是一出《战金山》，虽说是比较经典的老剧本，却不免有抗金的成分在，知晓的人都劝杜老板换一出戏，可逢秋只说戏便是戏，经典便是经典，不该因为会犯忌讳就让它束之高阁，何必想那么多呢？
三日后，钟鼓楼喧，说书巷口，兀自晚秋花盏，各个梨园名人齐聚在这戏楼之上，这等场面本该是难得一见的，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会面。众人面上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底都明白对方内心的无奈与没有选择。
松原带着一众士兵持枪守卫在戏园各处，名义上是保护众人安全，实则是监视，让人心中慌乱，不敢多生事端。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连殇月老前辈一曲《贵妃醉酒》仿佛让人置身于唐朝年间，去见证唐明皇与杨贵妃那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是岁月沉淀了爱情，亦是岁月沉淀了京戏。
松原仿佛十分满意，面上挂着笑意。
“想当年两狼关一场血战，这深仇何日报永记心间；恨金兵又来犯长江天险，俺这里定巧记誓与周旋……”杜老板在台上威风飒飒，台词唱腔一气呵成，但台下众人却是心惊胆战，纷纷去看松原将军脸色，果不其然，松原的眉头紧皱，似乎极是不满。
杜老板一唱起了戏便不会注意台下人是何种反应，他入了戏，便不会轻易出戏。“如今，若不同心协力，共图破金之策，只怕到那唇亡齿寒之时，就悔之晚矣……”
突然一声枪响，众人俱是一惊，只见松原站了起来，用枪指着杜逢秋，“杜老板这唱词似乎是对皇军入驻北平有意见，看来杜老板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这是公然不把皇军放在眼里啊！”松原黑着脸，咬牙切齿。
“既然杜老板不肯配合皇家工作，那么我觉得杜老板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说完松原开了枪，台上的杜老板胸前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血花。
“女天魔，下九霄，只看俺威风杀气战这遭。”杜老板倒地时亦为这出《战金山》划上了句号。
日光明媚，戏台上的时光绚致静止，青砖铺地，艳红厚重的帘幔垂落。古旧的脂粉寒香，混杂着些许幽怨暧昧的芳尘味道。戏台还是那个戏台，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惟有梦回断桥，入戏来；人生如戏，戏人生。（供稿/文学院马璐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