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几日的路,和亲的队伍决定就地扎营,休息片刻。他们挑了一个好地方,草色碧绿,鸟语花香。
自打我16岁入宫,便再没有见过宫外的景致了。看惯了艳丽富贵的花色,只觉眼前野花野草,竟强得过那御花园的奇珍。
掖庭的生活实在枯燥,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度过每一天,我不得皇帝青眼,又不能出宫,就这样在宫廷终老,实在非我所愿。于是,我接过了宫中宦官手中的红装,自请和亲,我想,远嫁异乡,也总好得过在这宫中孤独终老。香溪怕我寂寞,自请随行,做我的侍女,我们的关系很好,在掖庭时她便十分照顾我。一路上也多亏有她,才不至于太过乏味。
我拾起一朵花,还没等细细欣赏,香溪便凑了上来,她一向顽皮,趁我不注意一下抽走了我手中的花,没了宫廷的束缚,我二人笑笑闹闹,毫无顾忌。
他就那样看着我,许是因匈奴与汉朝习俗不同,许是有意放纵,他并未拦着我和香溪玩闹。虽然年迈,但他很照顾我,底下的人递给他的水囊,他总先让给我,路途颠簸,他便派人送了软垫,一路上,虽然疲惫,却也没有发生什么水土不服的事情。
天色已晚,漠北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我穿的是繁复的嫁衣,抵挡不了刺骨的寒风,但按照礼数,出嫁途中,和亲公主是不能脱下嫁衣的,我只能抱着暖炉,等夜晚过去。他似乎发觉了我的瑟缩,我只觉身上一暖,一件大红狐裘披在了身上,这于理不合,却合我心意。
他和我认知里的匈奴男子不太一样,他的眼神总是温柔的,和亲途中,他曾为我簪上一朵花,学着汉朝男子咬文嚼字,赞一句人比花娇。他仿佛把这习惯带到了草原,每日,他都会亲手为我簪上一朵花,在处理草原事务之余,带我熟悉风土人情。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草原上的女子热情坦诚,我有时教她们学习刺绣,有时教她们中原礼法,我还学会了骑马,闲暇时与她们一起策马草原,这样的日子,安定又趣味横生。
春去秋来,又到了冬日,草原被一片白雪覆盖,我窝在暖和的帐子里,为他缝制一件狐裘,他策马归来,看着我,眉眼弯弯。他应该是没有打伞的,身上发间落满了雪花,一时分不清他头上是雪还是白发。我想替他拂去,正待走近,眼前一晃,看见了几团烈焰般的红,那是一束红梅。他温温柔柔地唤我阿嫱,他说,怕我想家,就托人从汉城带来了几枝梅花和几株梅树幼苗。
我时常告诉自己,我是为了两邦和平,前来和亲的,但埋在心底的汉京风土人情依旧会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扎得人有些疼。我前些日子绣过一株红梅,他凑过来,抽走了那一方手帕。
却没想到,他记到了今日,我伸手,想接过那一束红梅,却觉得手中一空,那一束红梅掉在地上,我蹲下想将它们拾起来,却扑了空,我有些愕然,抬头,眼前却空落落的,哪有什么人,只有被虎皮铺满的营帐。我有些恍然,鼻尖似乎还盈着梅花的清香,帐中温暖,我却仿佛一瞬间调入冰窖。
“夫人,天凉了”。香溪掀开帘子,捧着一件狐裘走进来,我由着她把狐裘披在我身上,她却嘟嘟囔囔不肯放过我,嫌我的手凉,又塞进一个暖炉。她好像越来越絮叨了,不知卫将军是不是每天也被她唠叨。
见她没有停的意思,我有些头疼,急急忙忙打断她,“香溪,我想出去走走,看看那几株红梅。”
走出营帐,入眼,是几株艳丽的红梅,为这苍茫的草原平添了几分艳色。
此时距我和亲,已是第十个年头。多年前的那一场瘟疫,不止让草原势力大减,也夺去了匈奴大单于的性命。我和香溪熬了治疗瘟疫的汤药,救了很多人,我也终于在草原站稳了脚跟,赢得了民心。
却独独丢了我的心上人。
那日,我伏在他曾躺过的床榻上,任上面的绒毛覆盖我的口鼻,仿佛他还在,仿佛下一刻,他会从帐外走来,笑着唤我的名字。
我操办了他的丧事,传了书信给汉王,斯人已去,在这草原之地,我已没了留恋,但汉王不准,和亲公主的命运,大抵都是如此,客死他乡,至死无人挂念。
我只能遵从圣意,按照胡俗,嫁给了他的儿子,小单于。只是,自那以后,我再没簪过花,他送我的红梅,我悉心照料,竟然活了几株,长成如今艳丽模样。
我问香溪,“我们还能回到故土吗”,香溪沉默了,我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小掬黄土。
“再往前,便是我们的草原了”,他指着前方辽阔的土地,那张经过风吹日晒的面孔仿佛带着光。再往前,我便彻底离开了身后的国土,他看出我的心思,转身,从地上掬了一捧黄土,他说,带着故乡的土,就不会孤单了。
我忆起往昔,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相识两年,他留给我的,如今只剩这几株红梅,和这一捧黄土了。于我而言,这可能是我最后的牵挂了。
“香溪,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几株红梅啊”。似有所感,我转头,看到她眼中一片晶莹。
我展开手帕,将帕子里的土扬起,看着它们随风而去,我仿佛又置身于那段路途,仿佛听到了一声鹰啼,鸣叫声中,又有人唤我阿嫱,他穿着一身短袍,朝我伸出了手。
我名王嫱,和亲前夜被一纸诏书赐封为公主,圣上为我赐名昭君,这个名字,鲜少有人记得,香溪记得。但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习俗,日日唤我阿嫱,会叫我这个名字的,只有他一人。
“着尽汉宫衣
心知更不回
欲问塞南事
年年鸿雁飞”
鸿雁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一批,它们早已归于故土。我却只能留在这里,观雁过雁往。(供稿/侯方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