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二十年了,那时在安庆乡下遇见几本张恨水的章回小说,课余一章一章读得仔细。张先生文字大好,意境淡远,读得人心里愁绪逸荡。那时候喜欢刘旦宅、戴敦邦的连环画,窄窄的书里悠悠闲闲真像张恨水笔下一些少奶奶和大小姐。
民国一帮作家里,张恨水的名字知道得比较早。十来岁时,一位木匠在我家干活,他喜欢读小说,看过几本张恨水的书,天天讲一段《啼笑因缘》。又说张恨水是邻县潜山人,倾慕冰心,取这么个笔名,寓意“恨水不成冰”。冰心当时在我心里分量重,教材上有她的文章,我觉得这个潜山佬胆子真大。潜山太近,冰心太远,张恨水喜欢冰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恨水不成冰”这个小道消息,大概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有了,毛泽东后来见到张恨水,也忍不住好奇问他究竟。
张恨水生在武将家,祖父做过清朝参将,十几岁时就能举起百斤巨石。张恨水儿时目睹过祖父的武术,后来《啼笑因缘》写关寿锋用筷子挟苍蝇,挟住之后,苍蝇并未挟烂,而是翅膀折断。这种功夫,即脱胎于祖父。张恨水的父亲也习武,他觉得下一代人应该从文,于是要求张恨水读书。张恨水六岁入私塾,自小对文字非常敏感。有一次,老师出了个上联“九棵韭菜”,张恨水对曰:“十个石榴。”
张恨水后来创作小说是有渊源的,就读于旧式书馆时,便喜欢《西游记》《东周列国志》一类小说,尤其热衷《红楼梦》,醉心于风花雪月的诗词及才子佳人式小说。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报业写作圈子有个奇怪现象:上海报馆不找北京那边人写稿子,北京报馆不找上海那边人写稿子。正当张恨水在北方名气高涨时,朋友介绍上海著名副刊编辑严独鹤与他结识,约他为上海《新闻报》供稿,打破了当时北方报人没有给南方报纸写稿子的先例。虽然约了稿子,但写什么,张恨水没想好。这时北京发生高翠兰被抢案,受此影响,张恨水坐在中山公园小山上的茅亭里,构思出《啼笑因缘》。书中故事变复杂了,复杂曲折的多边情爱关系成为卖点。连载期间,轰动一时,老少妇孺皆知。此后张恨水的小说风行大江南北。
张恨水的读者,上自鸿儒,下有白丁。陈寅恪在西南联大时,因为双目失明,请好友吴宓去图书馆借来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每天读给他听,这成了陈寅恪每日病床上的唯一消遣。鲁迅也买过张恨水的书,曾在一九三四年的一封信中写道: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三日前曾买《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张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书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
曾看过,不知内容如何也……
以鲁迅当时的趣味和眼界,对张恨水那类作品应该不屑一顾,买给母亲消遣是一回事,自己读却是另一回事。时常猜测,鲁迅会怎么评价张恨水呢?如果读了《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我想他会觉得很多新派小说家该打屁股的。
曾见过张恨水约老舍饮茶的小纸条,每个字写得温文尔雅,恭敬客气,比平常写稿写信的字耐看些秀丽些。坊间不时流出张恨水书画作品,假的太多。有一年北京拍卖会上有他写给萧乾夫妇的横条,写“弹琴展卷纳春和”,字很漂亮,墨色风流,内容风流,非常张恨水,最后不知水流何处。水流何处都是故事都是春天都是风景。
张恨水小说写侠士写文士,写美人写妙人,写世情写爱情,热闹好看。《春明外史》《啼笑因缘》《金粉世家》,一部比一部精彩,拍成电视剧还是好看,老民国风情近百年过去,一点也不过时。
张恨水曾得到过茅盾一次随意夸奖,说文字不错,又说他的小说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老舍也说张恨水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张恨水心怀感激,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提到这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