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问我:“你喜欢朝霞还是晚霞?”
我说是晚霞。
和所有问题一样,后面总有个为什么。我的答案是“因为晚霞消失后会有星星,而朝霞后,便只剩下光天化日的现实了”。
我以为城市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潜意识里觉得它应该是或沉默、肃穆的,或冷硬、喧嚣的。从天桥上像云层一样拥挤的匆忙人群、从店门口坐立各异的升斗小民之醉态、梦态中,我艰难的读出了它隐藏在七扭八拐的幽巷、在巨大刺眼的“拆”字下残存的温情。原来作为在城市短暂停留的游人,我对城市的官和民、贫穷和富裕,以及像沙尘般刮过人生道路的那些缺憾风暴都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遇见她,我才懵懂看清这座城市那一片隐藏着喧嚣下渐行渐远的安详。
她就是汉阳咸安坊,这个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不久的民国风建筑群。
浮生偷得半日闲,在外奔忙之余,突然从友人口中得知她行将被拆完的时候,想也没想就马上坐火车赶去见她最后一面。
下车后找了很久,百度地图上已经不能直接找到了,兜兜转转才在高高的围墙下找到了一处缺口。工人们正在里面打磨石料,拆毁旧屋,铁锤叮叮当当,荣耀和屈辱在手中渐渐展露。走近门口却被拒之门外,从门口望进去,断壁残垣耷拉着,土堆被推满在各个角落,高大的围墙将她围在一座孤岛中,冰冷的隔断了现代与古典的交融,周围是摩天大楼环绕,仿佛一群成年人围着并住着一个受伤的小孩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门口停着三辆装满碎石的大卡车,里头有三台大型挖掘机在挥舞着铁臂,包工头模样的男人在一边对几个人“指点江山”,貌似在趁连续阴雨天后突然出现的晴天赶工作进度。
网络图片中“咸安坊”那座小圆门不见了,连同那块历尽风雨沧桑依旧闪耀着历史光辉的门牌。咸安坊于1910年前后建成,属于民国早期里坊式住宅建筑群。她处于闹市中心,这里保存着完好的石库门建筑群,就像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民间高手;看着方正硬朗的石头门框,磨得光溜的石阶,触摸着赭红色的砖墙,好像行走在上世纪的光影里。作为影片《黄金时代》的拍摄地之一,咸安坊见证大武汉的荣辱兴衰。
门口的地上灰白的石屑印满了杂乱无章的车轮印、鞋印,尚未推倒的红砖楼房、镂花雕藤的栏杆、潮湿冰冷的屋檐以及推积在一角未来得及拉走的土堆,已经长出了稀疏但茂盛的杂草,仿佛历史的土壤里最后的一抔养分都积聚到那一株株腰杆饱满的杂草里,用现代的荒芜彰显她曾经的辉煌。
在残存的废墟面前站了一会儿,征得门口大叔的同意,我得以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进入尚在施工的废墟——曾经繁华的街巷。我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掉进了旧时光里一样,恍然走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心里的孤独填满了看不到尽头的小巷。旧巷子已经被勾挖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作为施工人员的临时宿舍暂时得以保全,才让我有机会来瞻仰她最后那风吹雨打后的残存荣光,一时不知是福是祸。
咸安坊大区过去原属英租界,与其中的同仁里、文华村、天钦村这些“里分式住宅”,组成了现在的同仁社区。咸安坊总体依然为典型的里弄建筑模式,是仿欧式民国建筑。我踩着地上的木屑碎石,还有细碎的玻璃渣子,向那仅存的里弄走去。跨过用木板简单遮挡的小豁口,进到里面,青灰的墙体、灰霾的破窗、墙角长满杂草的巷道,只在中间常有人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通往里面的小路。走在荒芜陈旧的小道上,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卑微,即使身处辉煌不再的、破败的建筑面前,都让我感到一种彷徨和无能为力。
“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是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鲁迅)。”因此,与其占新地、推迟城市现代规划,不如“破四旧”——旧房、旧街、旧巷、旧路。在门口张望的时候,破旧的墙体上重复写着几个大大的时代最强音——拆,旁边还用红漆圈住以示重点。“拆”文化在建筑界蔚然成风。而在对面街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悲喜交集的存在。一个小小的文物保护单位办事处瑟缩在街角,里面的装修很有现代感,墙上挂满了格式老武汉照片供后人凭吊。一边是时代口号下热火朝天的“拆”,一边是扯旗子高喊保护文物的单位。我看看后无奈地摇摇头,就马上走出去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走到里巷,一眼望到头的是一座设计精美巧妙的大房子,青墙红窗显示出昔日的光芒。拐个角就是工人宿舍入口,里面有一辆手推车,一袋袋水泥堆叠在墙角。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左右两边都有小巷子互通。我一路走一路拍照,忽然头顶惊起一声急促的犬吠声,抬头已经看见一只大黄狗冲到阳台边作势欲扑下来,对着我这个陌生人狂吠不止,就像对我这个现代人发出的抗议。我停下脚步,一脸无辜的盯着它的眼睛表示我不是没有任何威胁,转身走向另一边的小巷。但是它似乎不买账,还引来了另一只黑黄相间的同伴继续狂吠,最后还是有个女主人出来制止了它们。我继续往里面到处转,但是很可惜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没有看到,人去楼空之后所有的东西都被破坏了,残损的牌坊和石柱,无论我怎么想象都拼凑不出它完美的样子,杂草、潮湿、灰霾占领了这里,过去的辉煌荣光已经被打碎,悄然掩埋在时间的灰烬里。
脚踩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已是时间的灰烬。
出来后转身又去了对面围住的一处正在拆的工地,里面拆得更彻底,就只剩下一栋暗红的尖顶洋楼和残损的地基。里面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工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勤劳搬走所有挡在他们前面的物体。至于里面的一些建筑细节,我这次被门口的保安挡在了外面,难道这是到了敏感地区的意思吗?还是藏有什么猫腻?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能在大马路上对其进行拍摄,为了拍全貌,我在人少的时候爬上围墙的高处,高举手机对里面进行拍照,对如果不小心被当作小偷一直提心吊胆;或找到周围的一栋稍高的建筑,上去才发现,面积还挺大,同时其中已经拆了好大一部分。坑坑洼洼的地面就是一处处伤口,人们不断的拆掉旧房子,又在旧址上建立起新的复制品;不断的拆掉旧巷子,又在后来指着墙上的照片对子孙说“看看过去咱们的楼房巷子多美”……
这让我想起了1992年,人们拆除当时号称亚洲最大的火车站——济南老火车站。它曾被战后西德出版的《远东旅行》列为“到远东最值得看的第一站”。它曾是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的建筑类教科书上的范例。现在人们忽然良心发现一般感到痛惜,提议重建当年的大火车站。站在一片片废墟面前,我除了感到尴尬和无奈,只能凭一己之力拍下这些旧建筑最后的容貌了。这些即将消失的老房子,属于一个时代的记忆,不管是政府要进行改造成为商业用途的商业区,还是彻底拆迁打造成新的住宅区,这无疑是一件非常让人痛心的事情,即使是改造,改造后的场景我们可想而知,那将是一片没有往昔辉煌记忆的世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英国、德国等国家的城市里随处可见百年以上的建筑,他们每年或许都会斥巨资维修养护,但保护却从来都是不遗余力,这给后人留下了真实的回忆,也成了一处旅游胜地,吸引着国人拼命的往那里跑。而反观我们国家,“拆”的狂潮一直有增无减的席卷全国,新的高楼大厦似乎永远不可能给旧时代的建筑让路,即使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也不能容忍。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什么,只能拿起手里的手机,到处转,从不同的角度记录她最后时刻的关于这里的记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座座美丽的建筑在铁器下消磨破碎,然后从眼前消失。前年还在保护中安静享受江滩温暖阳光的老房子,一年后很多都不见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周围很多老建筑都被高墙围住了,里面或是空荡荡的一片荒芜,或是充斥着叮叮当当的施工声音,拆毁所有的老建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周边的坤厚里小巷等墙上也写着巨大的“拆”字,不知道哪一天就消失了,在机器的铁甲钢拳下,再坚硬的大理石门柱和楼房都不堪一击。
夕阳下,晚霞的余光擦过破碎的屋檐,在斑驳的地上投下最后一片温柔的光。我以为城市的晚霞是没什么好看的,很多人的时候;若是一个人,才能看见寂静之处,历史的光辉也会呐喊彷徨。对时光流逝、对时过境迁、对物是人非,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和晚霞后的无边黑夜。
仿佛在昨天,废墟上的人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始,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拆”文化就这样不停的继续着。望着那些残损的巨大石料和房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希绪弗斯式的悲壮:他从未将巨石推上山顶。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是这样的绝望,却也还不足够成为他停下来的理由。
离开咸安坊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晚霞早已消散在黑夜里。华灯初上的汉阳,跨过长江的时候转身回望,远远可以看见江边的高楼大厦灯火点点,漫山遍野,如星海奔泻,瞬息万里。在现代高楼辉煌灯火的掩映下,咸安坊早已不辨东西,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文章来源:陈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