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狸虎”的悲剧
“把我宰了吧,把我煮锅里吧!”在三队饲养室里,李套老汉死死抓住“花狸虎”的缰绳,愤懑地喊叫着:“谁的主意,吃牲口?干脆把我吃了算拉倒!”
队长小宽牵着牲口说:“套叔,你掂量掂量,保人、保畜,哪轻哪重?再说,这是大队的决定,俺铜钟哥拿的主张。”
“是铜钟?”李套老汉怔住了,他没想到这是他那个残废儿子的主见。论家法,他是“领导”;论国法,铜钟可是上级哩。看来,“花狸虎”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牛,牛,你牵走,这几槽牲口你都牵走,咱敗伙,咱不过了!”李套老汉松了缰绳,不忍心再看“花狸虎”一眼,就坐在小板発上,脸朝墙,哭起来。不多时,食堂屋后传来“哞哞”的牛叫声,他觉得那是“花狸虎”在叫他,好像一把刀剜着他的心,他眼前一黑,晕倒在草垛上。
几个社员把李套老汉抬到了家里。大队卫生室的王先生,拄着棍,匆匆跑来,用指头掐住李套老汉的“人中穴”,差点掐出血来,老汉才睁开眼,把窝在心里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媳妇小声问:“爹,好些儿没?”老公公只叹气,不吭声。孙儿小囤儿趴在床头上:“爷,谁惹你啦?”爷爷只叹气、不吭声。
王先生把铜钟家叫到外间,板着脸说:“人饿虚了,经不住急火攻心,没啥好方子,静养吧。”王先生叹口气,想着牛肉,拄着棍走了。
“花狸虎”已经被绳子捆住四条腿,卧倒在场上。它“哞哞”叫着,一双通人性的圆鼓鼓的眼睛,滴着蚕豆大的泪珠。它绝望地瞪着人们,好像在说:人啊,不要杀我,我还能犁地哩,七寸步犁也拉得动哩,杀了我,够你们吃几顿呢?李铜钟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离开了屠宰场。半路上,又忍不住勾回头,从拉起来的军大衣领子上看了“花狸虎”最后一眼。为了不让自己听见那“哞哞”的牛叫声,他拉下了棉帽耳朵。
铜钟听说爹晕倒了,急忙回家看爹。爹却偏过脸,对着墙,不理他。铜钟明白,爹是心疼“花狸虎”呀,记得是互助组转初级社那年,他带上复员费,跟爹去十里铺牲口市上牵回了这头牲口备俗话说,卖菜不卖筐,卖牲口不卖缰。他的复员费将够买这头大牛。爹就到山货行货场上捡了一根草绳,爹笑着说这是“金缰”,就用这根“金缰”把牲口牵了回来。一进村,爹就指着这头身上有黑色条纹的大壮牛,向组员们夸说:“俺牵来一头‘花狸虎,你看它那腿,就是四根柱。”家里窄狭,没处喂牲口,爹就把牲口拴到外屋大梁上。夜里,“花狸虎”啃断草绳,钻到里屋,吃了五斤棉花子儿、六斤半谷种,还把装谷种的一口新铁锅撞到地下,摔了八瓣。“中,中,”爹又摸着胡子夸说:“好吃手,准是好套活。”转社时,爹叫翠英用扭秧歌用的红彩绸,结了个大绣球,挂在牛角上。爹又把一床新铺盖搭在牛背上,骄傲地牵着牛在村里游行,拐弯抹角走了四四一十六条胡同,才来到新盖起的饲养室。从此,他跟牛都在那里住下,度过了七个寒暑。如今,槽上虽说添了十几头大牲口,可爹对“花狸虎”总是有点偏心,他时常抚着牛背,说:“社会主义是辆车,靠它拉的头一程。”
眼下,铜钟站在爹床前,抱愧地说:“爹,‘花理虎’岁口嫌老些儿,……”
“不说这,不说这,……”爹的胡子哆嗦着。
“爹,等来年丰收后,我还您牲口,……”
“不说这,不说这,……”两行眼泪从爹的眼角里涌出来。
“我是说,……”爹用胳膊挣起上半身,直愣愣地望着儿子,小声问:“你对爹说实话,……党还要咱不要啦?……”爹忽然咬住被角,瘦削的肩膀猛烈地抽动起来。
“党要咱,党要咱。”铜钟抑止了内心的激动,凄然地说:“党不知道咱忍饥,……”
“那就好,那就好!”爹又挣扎着坐起来,哀怜地望着儿子,说:“那你这当支书的,万万不敢躺下,万万不敢。你没看看?乡亲们忍饥受饿,也没一人逃荒,没一句怨言,那为啥?就因为对党信得过。孩子,四五百口人的死活搁在你身上。爹知道,你肚里也没装一粒粮食子儿,你要是饿得受不住,就想想民国三十―年是咋过来的,想想你那死在逃荒路上的娘,说啥也要把全村人领过这一春天。孩子,爹求你……求你!”
铜钟“扑通”跪在爹面前,眼里含着泪说:“爹,孩子我记住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