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敢吃!
黄昏后,李铜钟回到了李家寨。当他通知各队准备车辆、磨坊管理员准备开磨的时侯,每一座农舍里都点亮了灯,好消息像插上翅膀似的,刹时传遍全村:“统销粮下来啦!”
“婶,婶,”李铜钟喊叫着,从半截院墙上把手伸过去,往老杠婶手里塞了两包东西,说:“叫俺叔先嚼嚼这,赶明兴能吃上一顿饱饭。”没等老杠婶看清是啥东西,铜钟就转回身向大队部走去了。
不知是两包饼干、还是来了统销粮的消息,把老杠叔从死亡的门槛上拉了回来。“甭哭了,”他对老伴说:“这一回俺真不走了,俺算着咱还有十年以上的阳寿。”他摸索着下了床,看见隔壁大队部的马灯亮了,就掂根棍拄着,不顾老伴的阻拦,捏着系在腰带上的钥匙,说:“我去听听会,我活着就得为社员们跑腿儿。”说着,一摇三晃地出了门。
大队部正在开会。当老杠叔悄悄坐在门外那块槐树疙瘩上的时候,正赶上铜钟讲“借粮”经过。队干部惊呆了,老杠叔在门外也惊呆了。他想着这粮食的来路,想着铜钟这个支书当的老不容易,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起来。
“谁?”崔文从门缝里伸出脑袋,问着。
“是我。”老杠叔埋怨自己不该惊动队委们,拄着棍,想站起来,可他来时那股劲没有了。
崔文扶起他,说,“进屋吧,你一个人在这儿难受啥哩?”
老杠叔抹着泪说:“我想着当个人老不容易。”
大家把老杠叔扶到崔文平时睡在那里守电话的小床上,又各就各位,沉声不响了。
打破沉默的是老杠叔。“铜钟,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粮食。……咱李家寨没做过违法的事,……你们在党的在党,在团的在团,……不在党、不在团的,……也都是共产党的基本群众,……咱饿死也不能动公仓。”老杠叔看看大家,又说,“五一年,毛主席在北京瞅见咱衣裳单薄,怕冻住咱,……一入冬就发下寒衣,……经如今田县委的手,给我发了这棉裤。”他用指头捣着棉裤,说:“就它,就它。……饿得心慌了,我就看看棉裤,心想,……毛主席不叫咱冻着,……就不会叫咱饿着。……兴是年前风老大,电话线刮断了,……上头跟底下断了线,……等两天,再等两天,……等电话线接上。……”
灯光照不住的地方,有人抽噎着,擤着鼻子。
“那就缓两天。”一队队长李荒年往鞋底上磕着烟锅,说,“不能叫铜钟为咱担恁大责任。”
“我发言。”这是张双喜。好多天了,他觉得没脸见乡亲,一头缩在家里不出来,开会时也蹲在黑影里,眼下却从墙角站起来,说:“老杠叔,荒年哥,趁咱眼下还能鼓拥动,快把粮食背回来吧。再等两天,就是给咱粮食,怕咱也鼓拥不动,背不回来了。李家寨四百多口,就是饿坏一口,也是咱一辈子赎不完的罪。往后,要是铜钟有个三长两短,我……”他挥挥手,停下来,等鼻子里冲上来的象吃了生葱一样的气味过去以后,才哑着嗓子说,“蹲黑屋、过大堂、上劳改队,再大磨难,我张双喜替他。”
窗户外有人喊叫:“荒年叔,咱队牲口不济事,卧那儿不起来。”这是一队鞭把二楞的声音。
“荒年叔,你听听,”会计崔文已经打定主意。“不光人不能等了,牲口也不能等了。我看这粮食非吃不可,天塌下来,咱队委一块顶着。”
队委们都站起来,说:“就这,就这。”李铜钟最后说了话:“老杠叔,我知罪,你就原谅你侄儿这—回罪过。眼下借点粮食,保人保畜!来日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兴能把我这罪过赎回来。抓紧准备吧,等会儿在西寨门外集合。他想了想,又说:“大队去我一个人就行了,双喜哥、崔文兄弟都留在村里照应。”
散会了。人们带着紧张和宽慰交织一起的心情离开了大队部。不知是谁家窗纸上映着人影,喊声里夹杂着哭声:“他爹,你醒醒……酲醒,救命粮下来啦!”
九、饲养室里
在三队询养室,李套老汉已经把两头辕骡和四头帮梢牲口交给了鞭把,正满心欢喜地向他平些拴在槽上的臣民们宜布:“统销粮来了,你们总算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铜钟、小宽跟一队鞭把二愣,掀开棉门帘走进来。小宽向铜钟使个眼色,说:“套叔,你看,一队社员来向你取经。”
李套老汉从槽前勾回头,说!“咦,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可又取经哩!”他对风行一时的“取经”很有点信不过。
二愣说:“灾荒年景,俺一队见你喂那牲口老壮实,把大车又套上了,不知你用的啥仙法儿。可俺队牲口不争气,凑合着只能派出去一辆车。大家叫我问问套叔,你这牲口是咋喂的?”
“咋喂的?”李套老汉心里像三伏天用小扇子扇着。“牲口不会说话,全靠人替它操心。”他看看儿子和小宽,“实话说,我给你们当干部的守了点密。秋后,我看着粮食紧缺,就天天省下几把料。”他掀开草垛,露出几个料布袋,说:“这不,到如今,这群吃材虽说料不足,可没断过顿。啥经?就这。”
小宽说:“咦,你对俺铜钟哥也守密?”
李套瞟儿子一眼,说:“他牲口都舍得吃,能不吃我这牲口料?”他想起了“花狸虎”,可怜它没能熬到今天,心里又难过起来。“可也难怪你们。我是喂牲口的,是把牲口看得高些儿。社会主义是辆车,全靠大骡子大马拉着跑哩!”
李铜钟感激地望着老爹,他想起,食堂里还能打来一瓢稀饭的时候,爹时常等送饭的媳妇走后,把稀饭倒在牲口槽里。
小宽看时机成熟了,笑着说:“套叔,眼看要去拉粮食,可一队牲口有困难,……”
李套心里一沉。“你是说使咱这牲口?”
“套叔,俺队社员说,不使你喂这牲口,粮食别想拉回来。”二楞嘴上像抹了蜜。
李套老汉坐在草垛上,想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才开腔说:“我能眼看着粮食拉不回来?可我这牲口也不是老硬邦,这四川马跟那个骡子,勉强能驾辕。既然你们当干部的事先拍了板儿,我一个喂牲口的还能挡车?”
没等李套老汉说完,二楞就去槽上解缰绳。
“等等。”李赛老汉用烟袋锅点着二楞的鼻子,说,“你们那帮梢牲口可得硬邦点,你们当鞭把的不能鞭打快牲口。”
“套叔,你看看。”二楞掀开棉袄襟子,指着肋条说:“就是叫我甩扎鞭,你侄儿我也没那力气。”
李套郑重地看看他那二九一十八根助条,那确实是二九一十八个可靠的保证。他终于解下了缰绳。
小宽、二楞把牲口牵走后,李套老汉又叫住儿子,说:“听说粮食不算少,可你记住给社员讲讲,囤底儿省,不如囤尖儿省……能吃半顿,不叫断顿;不能有了狠,没了忍。”老汉又心疼地打量着儿子,“这些天,难为你了。等粮食拉回来,……”他指着儿子的假腿,“叫它好好歇歜,是根拐棍儿也不能整天拄着。”“中,爹,等粮食拉回来,……”铜钟想起了什么,神色怆然地说:“我跟它都歇。”
“是这话。为群众跑腿儿,天还长哩。”爹说着,背着手,向槽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