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血红的指印
就这样回去,把绝望带给李家寨吗?李铜钟像一头愤怒而又疲惫的狮子,在公社门口的雪地里徘徊。他看见四百多双饿得发黄的眼睛,眼巴巴盯着李家寨东南的赶集路,他们的瘸腿支书将从这条路上回来,给他们带回吃的,而瘸腿支书要对他们说:“乡亲们,咱忍饥受饿,因为咱是傻子,不懂化学。……”
李铜钟啊,在社员们七天没吃一粒粮食子儿以后,你还有什么办法使他们免于死亡呢?你能叫麦苗儿今天夜里就起茬儿、明天清早就扬花儿、不到晌午就结子儿吗?你能叫“反瞒产”反走的十万斤粮食长上腿,回到李家寨吗?你能对社员们说,民国三十一年的经验证明,北山裤档沟里的白甘土可以当粮食吃吗?要不,你就狠狠心,说,乡亲们啊,可怜我这个一条腿的人没能耐,挑不动这副担子,请大家掂上打狗棍,自谋生路去吧。然后,你就把一级残废证装到玻璃框里,用竹竿儿举着,领着婆娘、娃娃,去荣军休养所要碗饭吃吧。
不能,不能,不能哩。要是世界上没有饥饿和寒冷,还要共产党做啥?共产党员李铜钟啊,你跑到鸭绿江那厢打狼,你瘸着—条腿回家,难道是为了在乡亲们最需要你的时候抛开他们吗?支部书记李铜钟啊,你这一辈子能有几回像今天这样检查你对人民的忠诚,考验你的党性啊!
李铜钟的胸膛里燃起了一场大火。只有那条必然给他带来严重后果而又不能不走的道路好走了。这条路走得通吗?他不知道。但他大步颠拐着,向西山脚下的靠山店粮站走去了。
在粮站里,一个一条胳膊的中年汉子,正爬在梯子上,用胳肢窝夹着扫帚把,用一只手挥动扫帚,清扫着库房上的积雪。他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好像使用扫帚本来就是一只手的工作,而且要用左手。
这是李铜钟的战友一粮站主任朱老庆。在朝鲜大水洞消灭美军二师三十八团的战斗中,他俩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断了腿。断了腿的给折了胳膊的包扎了伤口,折了胳膊的把断了腿的背到了急救站。后来,他们一起回国,进了荣誉军人休养所,又同样因为过不惯请吃坐穿的日子,一个复员务农,一个转业到了粮站。
“你好啊,司务长。”李铜钟站在梯子下面喊叫,用的是部队里的称呼。
一张发黄的长满黑胡茬子的脸庞从梯子上扭过来。“咦,是二班长,啥风把你吹来啦?”
“报告司务长,我来要饭吃。”李铜钟的表情是严肃的,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你是说?……”
“我是说借点粮食,”
“这算啥话?借,借!”朱老庆摇着脑袋,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他发觉铜钟好像害着一场大病,只有他的眼睛还在闪耀着火—样的光亮。“铜钟啊,你朱大母知道,农村口粮紧张,好赖我还穿着这四个兜的衣裳,早涝保收,一个月少不了二十九斤口粮。―块窝窝,咱一掰两瓣儿。可你说啥?借,借!”他慢吞吞地说着,把铜钟领进了他的办公室兼住室,又慢吞吞走到煤火台后边,从一个木箱子里掂出半布袋面,搁到桌子上,用命令的口气说:“掂去。”
李铜钟推开面布袋,“这不够。我是说,借你这大仓里的粮食,五万斤。”
像火烧屁股一样,朱老庆“噌”地站起来,直愣愣地盯着铜钟,“你说啥?”
“仓库里的粮食,借给我五万斤。”一个字就是一颗炸弹。
朱老庆又“通”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关紧屋门,说:“铜钟,你是神经上出了毛病?咱粮站可没有这规矩。”
“这我知道。”李铜沖把棉帽摔到桌子上。“老朱,李家寨四百九十多口,断粮七天了,靠清水煮萝卜保命。党把这四百多口交给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等死!”
“啊!……”朱老庆瞪眼望若铜钟,呆住了。
“要是李家寨都是懒虫,把地种荒了,那我就领着这四百九十多口,坐到北山脊上,张大嘴喝西北风去,那活该!可俺李家寨,都是那号最能受苦受累的‘受家’,谁个手上没有铜钱厚的老茧,谁个没有起早贪黑的跃进?他们侍侯庄稼,就跟当娘的打扮他们的小闺女一样。我不是夸他们,自从土改到现在,穷乡亲们一个心眼扑在社会主义上,一滴汗水摔八瓣儿,一步一个深坑儿走过来,把山旮旯变成粮食囤儿,年年赶着大车,往你这仓库里送了几百万斤粮食。去年年景不好,大家还想着把细粮卖给国家,都是一等一的碧玛一号。可有人‘反瞒产’反红了眼,把李家寨的口粮也挖走了。”李铜钟忽然站起来,指着窗外的库房,大声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那儿装着李家寨的口粮!”
“啊!……”朱老庆望着库房,小声惊叫着。“打老日,打老蒋,抗美援朝,乡亲们把咱俩这样的苦孩子,牵马戴花交给党,去跟反动派拚命,咱俩回来了,可有不少好同志,回不来了。如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爹妈饿躺在床上,说:给我拽一把套子,叫我啃啃……啃啃……”李铜钟发出了抑止不住的哽咽声,但他很快又控制了自己,逼视着朱老庆说:“老朱,你说,你是借不借?”
朱老庆毫无表情地回答:“我不借!”不知为什么,两滴眼泪却顺着他的鼻梁淌下来,挂在胡子上。然而,他的声音是无情的:“这是国家的粮食,保护它,像保护生命一样,是我的职责。”
“老朱,把麻绳给我。”
“干啥?”
“我要把你捆起来!”
两个战友虎视眈眈地对峙着。火光、炽烈的火光,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燃烧着、跳跃着。“老朱,我要的不是粮食,那是党疼爱人民的心胸,是党跟咱鱼水难分的深情,是党老老实实、不吹不骗的传统。庄稼人想它、念它、等它、盼它,把眼都盼出血来了,可你……”李铜钟眼前一黑,觉得天旋地转,高大的身躯猝然倒了下去。朱老庆急忙迎上去,叫:“二班长,二班长!……”
只有一条胳膊的,把只有一条腿的拖到床上。那个一条腿的,吃力地睁开眼睛,嘴唇蠕动着,衰弱而又固执地说:“借给我,我还,我还……”
朱老庆用开水泡了一碗饼干,一勺一勺地喂着铜钟,嗓音沙哑地说:“铜钟,向上级反映吧,咱俩这缺胳膊少腿的厮跟上。”
“反映了,老朱哥。”
“怎么说?”
“上级说,玉米皮、红薯秧会变成粮食,叫那饿了七天的人,吃这……吃这化学。”
朱老庆沉声不吭了。他从兜里摸出来一根一扎长的玉石嘴旱烟袋,坐在小板凳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他觉得心里发冷,连说话的声音也哆嗦起来。“这仓库经我手管理,还没有出过岔子。我消灭老鼠,就跟打鬼子一样。为的啥?为这是庄稼人的血汗,国家的命脉。……经我手,收你们李家寨的粮食,不下几百万斤,可我不知,李家寨在忍饥。……”朱老庆不善辞令,尤其在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很难听出他下的是什么决心。“这仓库里倒是有十几万斤粮食,要不是大雪封山,早叫调运走了。西仓库,五万斤玉米,—色的‘金皇后’,雪前翻晒过。今儿晚上,月黑头,仓库后门,虚掩着,是你这个一条胳膊的朱大哥值班。”他突然咳嗽起来。“我的肺不老好,不老好。”
李铜钟听懂了,生命的活力立刻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翻身下床,说:“老朱哥,给我一张纸,我得写个借条。”
“没用,没用。”朱老庆摇摇脑袋,又指指心窝,“反正,我这儿有数。”
李铜钟在桌上找到一张信纸,拧开笔帽,寻思着。他想写上李家寨的难处,写上多次向上级反映情况的经过,写上百十口浮肿病号离死亡的门槛只有一指远了,但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最后只写了这样几句话:
“春荒严重,断粮七天。社员群众,忍饥受寒。粮站借粮,生死相关。违犯国法,一人承担。救命玉米,来年归还。
今借到靠山店粮站玉米伍万斤整。
李家寨大队共产党员 李铜钟
一九六〇年二月七日
朱老庆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借条,从袄兜里掏出钢笔,在“一人承担”的“一”上添了一道,又在李铜钟名字底下写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靠山店粮站共产党员朱老庆”。他好像遗忘了什么,想了想,又郑重地打开印盒,用指头蘸了印色,在他名字底下按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李铜钟感激地望着战友,不吭声咬破了食指。
“铜钟,你?……”
“我用这,我用这。”
李铜钟把食指按了下去。
“夜里十一点。”朱老庆说着,把两包饼干塞到铜钟的大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