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六)

2020-12-14 20:07:50  马璐莹 

六、“这叫化学!”

杨文秀在他生着煤火的小西屋里接待了匆匆赶来的李铜钟。他取出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封信,从眯细着的眼缝里逼视着李铜钟,问道:“这封信是你写给田书记的?”

“是我。”李铜钟向信上扫了一眼,看见一行粗大的铅笔字:“如情况属实,应抓紧解决。”

“李家寨当真没一点粮食啦?”

“这样吧,书记,”李铜钟凄苦地笑笑,说,“你去尝尝李家寨那饭,那清水萝卜饭,不叫你多吃,只吃三天。”

“不管有多大困难,公社给你们解决嘛。”杨文秀想起,田振山把信转给他时,用那种困惑不解的目光审视着他,好象在说:啊?杨“带头”同志,你是这样带头的啊。这使他紧张而且懊恼。眼下,他把那封信折迭起来,装到衣兜里,说:“你就是不写这封信,公社也不会不解决!你写了这封信,照样还得公社解决嘛。”

“该解决了,书记。”

“那末,你说说,李家寨还有玉米皮、红薯秧吗?”

“你是说?……”李铜钟怔住了。

“红薯秧,玉米皮——包在玉米穂外边的那几片叶子。”

李铜钟寻思说:“玉米皮大部分垫圈沤粪了,红薯秧还有。”

“麦秸多不多?”

“麦秸?”

“对,麦秸。”

“麦秸不缺,牲口能吃到麦口。”

“这就好。”杨文秀象是丢了一桩心事,又对铜钟说,“走吧,我叫你看几样东西。”

“啥东西?”

“吃的。”

李铜钟跟着杨文秀,来到了会议室。只见柳树拐、椿树坪、竹竿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大队长和食堂司务长们,正围着会议桌抽烟。公社秘书小陶已经把窗户上的雨搭卸下来,贴上了红纸,正用排笔蘸着黄颜色,写着“报喜”的最后一个“口”字。会议桌上,一溜儿摆着十几个八寸白瓷盘,盘上放着黑色、黄色、黑红色的块状、条状和圆锥形物体。

杨文秀对李铜钟说:“这次县委开会,传达了地委的精神,号召缺粮社、队大搞代食品,没等散会,我就提前回来,搞了试点。很成功,为解决缺粮问题找到了一条门路。”他指着盘于里的东西,宣布了世界上新出现的几个食物品种:“一口酥”玉米皮淀粉虚糕、“扯不断”红薯秧淀粉粉条、“将军盔”麦秸淀粉窝头,等等。他挨个儿地介绍了每一种代食品的原料、特点和优越性,那封“告急信”给他带来的紧张和气恼,都被这些营养学方面的重大发明抛到九霄云外了。

李铜钟觉得他面前出现了奇迹,但他的右倾思想使他对这些奇迹还有些疑问:“这是红薯秧、玉米皮做的?”

“你不信?”杨文秀拿起一块“一口酥”,送到李铜钟嘴上,说,“我请你吃饭,不收粮票,好就好在不收粮票。”

李铜钟掰下一块,细细品尝着。味觉告诉他,虽说有点发涩,可也没有太大的怪味;触觉告诉他,虽说有点艮牙,却也咽得下去;听觉告诉他,嚼起来沙沙作响,可这是玉米皮做的哩,能跟八五粉比吗?他在懊恼,玉米皮不该铡碎垫圈。

按照杨文秀的指点,李铜钟品尝了每一种代食品。他觉得,那种“扯不断”淀粉粉条更接近粮食的味道,暗暗庆幸三个队的红薯秧还保存完好。

“铜钟同志,”杨文秀郑重地说,“李家寨的唯一出路,就是大搞代食品。抓住这一着,一盘死棋就下活了。”他发觉李铜钟脸上还蒙着一层疑云,又说,“这没有什么神秘嘛,不外乎把玉米皮、红薯秧煮煮、碾碾、沤抠、蒸蒸,起一点化学变化就是了。”最后,他加重语气说:“眼下的精神还是反右倾,要彻底打破在缺粮问题上无能为力、无所作为的懒汉懦夫思想,迅速开展大搞代食品的群众运动,铜钟,事实证明,反右倾可以反出粮食,反出吃的,灵的很!”

李铜钟没有注意这个意味深长的警句,他完全被这些奇妙的代食品吸引住了,他要求说:“最好请先进队派人到俺李家寨指导指导,叫俺明天就吃上这‘一口酥’。”

杨文秀指着柳树拐大队党支部书记说:“石头,包给你了。”

刘石头跟李铜钟是老伙计,去年秋天,他俩都骑过“乌龟”,住过公社小楼。刘石头满口答应:“没问题,包你一学就会。”

“那咱眼下就细说细说。”李锕钟拉着刘石头,走出会议室,钻进了书记屋。他掏出小本儿,拧下钢笔帽,说:“俺队红薯秧还不少,你先说说红薯秧咋做粉条?”

刘石头瞪他一眼,说:“咋做,用粉芡做呗。”

“红薯秧能做粉芡?”

“咋不能?如今兴坑人。不光红薯秧能做粉芡,猪毛也能炸丸子。这叫化学!”

李铜钟觉得一瓢冷水从他头顶泼下来,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那‘一口酥’?”

“掺了—半玉米面。”

“那‘将军盔’?”

“人吃了没一点益处,落个牲口没草吃。”

全部希望顿时化为灰烟。李铜钟好像受到谁的捉弄似的,愤懑地站了起来。他忽然想起,那年他病倒在逃荒路上,昏过去了,不知是谁用星星草捅他的鼻子,叫他打了三个喷嚏。……

“杨书记知道底细吗?”铜钟问石头。

“敢叫他知道?!”

“石头哥,你也学会哄人啦?”

“不哄他,他剋俺;哄哄他,他舒坦。啥法儿哩!”

“石头,咱共产党不能这样胡来!”

刘石头把脸仰到李铜钟眼皮底下,说:“你看看,兄弟,你看看,我刘石头像那号说瞎话的人不像?……可我是属鼠的,听俺娘说,我生下来就胆小,十五岁那年,俺哥、俺姐架住我,我才敢看看死蛤蟆。打从年前咱俩住了公社小楼,我就落下个心跳的病,一见杨书记,心里就‘咚咚咚咚’,跟敲鼓一样。你没听人说?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公社小楼上‘背靠背’,我算叫反右倾反怕了!”

李铜钟拉下棉帽耳朵,不愿再听下去。他很想痛哭一场,而终于没有哭出来。

公社大门外,响起了热闹的唢呐声和锣鼓声。杨文秀和椿树坪、竹竿园大队干部,还有十里铺的几个吹鼓手,站在一部“热特”拖拉机的拖车上,带着神奇的食品,去县委报喜了。

李铜钟忽然抓住刘石头的袄襟,推搡着他说:“石头哥,你去赶上他们,抓住他们,趴下磕个头说,咱都改了吧,我往后再不说瞎话,你们也别再逼着我说瞎话,我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上,咱都改了吧,改了吧!”

刘石头吃惊地望着铜钟,突然蹲地下,捂住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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