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犯是这样落网的
李铜钟回到寨子里,天已经黑透了。
他刚走进西门寨,会计崔文就失魂落魄地跑过来,往寨门外推者他,说:“跑,快跑,公安局来人啦!……”
李铜钟平静地问:“面都分下去啦?”
崔文把一小包钱和粮栗塞到铜钟的大衣兜里,推着他说:“你就别管啦,跑吧,俺替你打官司。……”
李铜钟好不容易才从崔文手里挣脱出来,照旧用那顛拐着的大步,朝寨子里走去。
迎面一阵脚步声,三个人影急速地跑过来。
李铜钟迎上去,问进:“同志,是找李铜钟?”
“他在哪儿?”
“在这儿。”李铜钟用指头点着自己说,“他在这儿。”
三个人全怔住了。这是公安局刑警队的同志。他们没有料到,那个“哄抢国家粮食仓库的首犯”,竟是这样平静甚至是友好地自投法网了。
手电的强光照射在李铜钟的脸上,他们看见了一张憔悴然而纯正的脸庞,在他眯细着的眼缝里,闪动着镇静、和善的目光。
一张纸像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在李铜钟面前晃动。“这是逮捕证。”
“手!”
李铜钟顺从地伸出双手。当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箍在他手腕上的时候,他对那个软瘫在察墙底下的大队会计说:“记住给双喜哥说,种子得留够…”
村巷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李铜钟微微皱起眉头,朝西寨门仰仰下巴额,对公安局的同志说:“从这儿走吧,这条路清静。”他领头走进了寨门洞。
“不要抓他,不要抓他!”张双喜像疯了一样跑过来,喊叫着:“我替他,我替他!”
社员们从各条村巷里奔出,汇成一股人流,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伴随着惊慌的哭叫和凄厉的呼喊。
“俺们保他,俺们保他!”
“李家寨不能没有他呀!”
刑警队的同志吃惊地怔住了,但他们很快就清醒过来,用身体堵住了寨门洞。刑警队长喊叫着:“社员同志们,我们是奉命办案,有意见可向法院反映,不要乱,不要乱,警惕坏人破坏!……”
人流还在向寨门洞拥着,囤儿爬在小宽肩膀上喊叫:“爹,爹呀”
李铜钟转回身向人群走去,人们忽然肃静下来。
“回去吧,乡亲们。”像是拉家常一样,犯人李铜钟发表着他的告别演说:“都回去吧,下着雪,怪冷的。公安局的同志是依法办案,咱得遵守章程,不能给同志们添麻烦,对不对?党、团员带个头,队委们带个头,把上岁数的搀回去,好好养养身子,不误春耕大忙。我去向上级汇报汇报,过些时兴能回来,兴能赶上种秋。……”
人们顺从地站在寨门口,一动不动了。只有眼泪从那一张张瘦削的脸庞上淌下来。
李铜钟看见妻子翠英直愣愣地盯着他,在人群里朝前挤着、挤着,突然闭上眼,歪倒在李四婶的肩头上。
“唉唉唉唉……”老杠叔哭着,头撞着寨墙,“老天爷,这是咋啦?咋啦……”
雪花在北风中狂舞。风雪路上响起了那条假腿“咯吱、咯吱的声音。望着黑越越的走风口,李铜钟想起了卧龙坡车站,他的心冷到了冰点以下。
十四、胁从犯与县委书记
没等李铜钟自动投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这天上午,县粮食局调运靠山店粮站十万斤粮食的时候,朱老庆把五万斤粮食装上汽车,而把五万斤粮食的借条交给了县粮食局长。然后,他刮了胡子,穿上那套发白的旧军衣,扣上风纪扣,把军帽戴到眉上二指远的地方,又把空袖筒塞到衣兜里,好像准备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宴会。
印着两个血红指印的“借条”,已经送到县委书记田振山的手里。田振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他盯着李铜钟的名字,想起了土改时那个带头参军的民兵队长,想起他复员时怎样跛着那条假腿来县委看他,接着又从李家寨传来李铜钟带头办社、开山引水的消息。这两年,他不仅没有再看到过李铜钟,跟公社以下的干部也都很少见面了。有什么法子呢?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而去年一年他就开了二百九十四天会,只开半晌的小会还没有统计在内。有什么法子呢?样样工作都要书记挂帅啊!当他听说有人叫他“开会书记”的时候,他苦笑了,是嘛,“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嘛!有什么法子呢?当他难能可贵地抽出时间下乡跑跑的时候,只好是“下去一条线,沿着公路转,隔着玻璃看,公社吃顿饭”了。没想到,当他跟李铜钟久违、久违的时侯,李铜钟的“借条”就这样跑到了他的面前。他头脑里空空洞润,记忆的仓库里,只有李铜钟给他写的那封“告急”信同这个“借条”之间似乎存在着联系,但杨文秀昨天来县委报喜时还特意向他汇报,李家寨的缺粮问题已经妥善而及时地解决了。他还退回了县里从机动粮中拨给十里铺公社的统销粮指标,表示要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支援困难社、队。
“他们就这样界法无天?”田振山摇着“借条”,望着县粮食局长。
“反正,仓库是空了。”
“朱老庆是什么人?平时表现怎么样?”
“残废军人,一条胳膊扔在朝鲜了,管了六年仓库,平时表现……咋说好哩?……就这么说吧,比有两条胳膊的还干得好些。”
“啊?……”
朱老庆被带到县委书记的面前。“穿军装的庄稼人”,田振山概括了他对这个胁从犯的第一个印象。胁从犯正局促不安地望着他,立正,用左手行了一个军礼。
田振山让他坐下,摇着“借条”问道:“这是你和李铜钟干的?”
“人是铁,饭是钢,首长。……”朱老庆规规矩矩地立正站着,说!“李家寨断粮七天?那不假,首长,断粮七天了。”
“断粮七天?这可能吗?”
“李铜钟不会哄人,首长,你要说:二班长李铜钟同志,你去把二五〇高地拿下来,控制制高点。他就说:是。你要说:二班长李锕钟同志,你说一句瞎话叫我听听。他就说:报告首长,俺爹还没教过我。”
田振山挑剔而又赞赏地望着这个胁从犯,再次让他坐下,问道:“这么说,你和李铜钟是老关系喽?”
“老关系,老关系。”朱老庆连声回答,“俺两个一块打仗,一块挂彩,一块回国,又一块写了这个条子,首长。”
“你是粮站主任,你懂不懂这是犯法行为?”
“懂,我懂,首长,可人是铁,饭是钢,……”朱老庆还想讲一些更深奥的哲理性的东西,但终于没能找到。
县委书记站了起来,不无痛苦地说:“一个支部书记,一个粮站主任,竟然……”他选择了一个分量较轻的提法:“竟然擅自动用国家粮食仓库,数量之多也是很惊人的,一个大案件哩!检察院说,这是要依法逮捕哩!”
“是哩,是哩,首长。”朱老庆笔直地站起来,连连点头,表示完全的赞同。当他被带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立正,用左手行—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