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李铜钟的供词
根据县委指示,县法院决定当天夜间对哄抢国家粮食仓库首犯李铜钟进行第一次审讯。由于县委书记要参加这次审讯,这就格外增添了这一案件的严重性和神秘色彩。
审讯室里增加了一排椅子。田振山和法院院长、审判长、审判员都已就座。县、社两级干部会上的主角杨文秀,也中断了他那个“大抓代食品试点经验”的总结性发言,来这里旁听这次审讯了。这个突然发生的案件,完全破坏了这个胜利者正向人们叙说胜利的自我陶醉的心情,他坐在靠近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好像坐在锋利的耙齿上,陷于极度惊愕和恐惧之中。
“你是昨天下午和李铜钟见面的吗?”田振山继续着他和杨文秀的谈话。
“是的。他很善于伪装,对代食品、特别是对‘一口酥’,表示很满意、很热心,丝毫没有看出他有犯罪的动机。”
“怪人,怪人!”田振山连连叹息着。
审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高大、憔悴、脸颊上长满黑胡茬子的犯人出现在审判者的面前。他用肩膀抵住门框,喘了口气,疲惫的目光向审讯室巡视一周,落在一把孤零零地放在审判席前的椅子上。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位置,吃力地走过去,在离椅子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把手伸过去,扶住了椅背,然后把假腿拉过去,调整好搞乱了的脚步,挺了挺身子,准备就座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县委书记田振山,他怔住了,“田政委?……”他用土改时的称呼小声呢喃着,眼睛里闪耀着惊讶、喜悦的光芒,蓦地伸出那双铐在一起的大手,呼唤着:“田政委,救救农民吧!”接着,“砰通”一声巨响,他那高大然而瘦削的身躯栽倒在审判席前。
审判者们都被这意外的事件惊呆了。随着一阵桌子和椅子的扭动声,审判者奔向被审判者,内心的剧烈的悸动使田振山把犯人抱在怀里,大声叫喊着:“铜钟,铜钟!……”
李铜钟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政委,快去……卧龙坡车站,……快,快……”像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李铜钟恬静地入睡了。
寒风扑打着审讯室的窗口,鹅毛大雪在无声地飘落着。
十六、卧龙坡车站
卧龙坡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研究“食物化学”的县、社干部竟无一人说得清楚。县委决定暂时停止对这一新兴科学的探讨。田振山带领大家,乘车向卧龙坡驰去。
在那个只有两间候车室的小站门口,由振山首先跳下了汽车。他望见,在灯光黯淡的候车室里,在没有烟火的饭栩、茶棚里,在寒风嘶啸的露天站台上,在积雪盈尺的铁道两旁,挤满了等着扒车的逃荒社员。他们有的裹着被子,有的蒙着被单,如同被严寒凝结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地蜷伏着,只有灯光和身上的积雪勾勒出他们的轮廓。
田振山在一座饭棚外停下脚步,问道,“老乡,你们是往哪儿去的?”
人们沉默费,在心里思忖,往哪儿去?谁知道哩!哪儿有粮食上哪儿,扒上火车再说。
田振山又走到候车室门口,问道,“老乡,你们是哪个公社的?”
人群沉默着,又在心里数落!逃荒要饭,还打啥公社旗号?老丢人,老丢人!
田振山站在车站门口的灯光下,大声说:“社员同志们,醒酲。我们是县、社干部,来这里看望大家。……”
沉默的人群开始活动了。在一座小饭棚门旁,刘石头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箩筐上,从被子里伸出了脑袋。他认出站在车站门口的是县委书记田振山,又连忙缩回,岸子,重新裹紧了被子,但是,不知是谁把被子掀开一道缝,小声问:“你是刘石头?”刘石头露出一只眼,朝外边打量着,他立即吃了一惊,原来是杨文秀。抓着被角两手不由自主地松幵了,被子滑落在地上,毫无掩盖地把他暴露出来。他慌忙站起来说:“是我,杨书记,是我。”,杨文秀紧张而恼怒地瞪他一眼,忽然把他按在箩筐上,又抓起被子,连头带身子把他蒙上了。“娘啊,他想咋样处置我哩?”刘石头蒙着被子,一动也不敢动地坐着,心里“咚咚”地敲鼓。他听见“嚓嚓”的脚步声向他走来,神经就越发紧张了。
“这是谁?”是田振山的声音。
杨文秀干晐着,说:“不认识。”
但是,就在杨文秀说话的同时,刘石头就像安了弹簧一样,“噌”地站起来,如同一个会活动的粮食布袋,直立在田振山的面前了。紧裹着的被子里发出了胆怯的声音:“俺是刘石头。”
“哦?”田振山问杨文秀,“刘石头?是柳树拐那个刘石头?”
没等杨文秀开口,刘石头就连声回答:“是我,是我。”由于县委书记也竟然知道了他的尊姓大名和仙山台甫,使他很感到紧张和荣幸,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说,“田书记,不是俺给咱县抹黑,实因为口粮嫌紧缺些儿,出去几口人,叫留在家的多吃一把米,要都守住家,好比两人盖一床小被子,顾这头顾不住那头。反正,到麦口俺都回来,不误三夏大忙。”
田振山已经觉察到一个使他痛心的问题,但他还要证实—下!“刘石头同志,你们搞代食品不是很有成绩嘛?”
“我检讨,田书记。”刘石头以为田书记掌握了代食品的真情,惊慌地说,“我刘石头活了四十岁,只说过这一回瞎话,我也知道,瞎话哄不住肚皮,可就怕搞不成代食品,又犯那右倾的错误。”
田振山痛苦地沉默着,县、社干部们都在痛苦地沉默着。就在今天下午的大会上,他们还算了一笔细账,得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全县的红薯秧加玉米皮等于三千万斤粮食!
远方传来火车的吼叫声。田振山感到大地在震颤着,两年多来他赖以作出种种决定的基础在震颤着。那些精确程度达到小数点以下三位数的增产数字,那些几乎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喜报和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那些总是用“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来比喻成绩和缺点的情况汇报,都在这个挤满逃荒社员的小车站上受到无情的检验,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田振山取下挂在刘石头胸前的小广播简,站到那个倒扣着的箩筐上,喊道:“社员同志们,我是县委书记田振山……怪我没有领导好,怪我脱离了你们,叫你们一担两筐、顶风冒雪,走上这逃荒路。……”田振山的声音沙哑了。他从箩筐上跳下来,从一个花白胡子老汉身边掂起一个要饭篮,举在手里,说,“现在,我请大家回去,这个要饭篮我要掂回去,把它挂在县委大院里,叫我们好好看看,好好想想,该怎样度过春荒,该怎样叫种粮食的吃上粮食。”
被严寒和饥饿凝结了的人群已经活动起来,嘈杂然而充满希望的低语声使车站热闹起来了。那个花白胡子老汉正拄着棍,从雪地里站起来,老泪纵横地自语着:“中,俺回去,回去……”
这时候,杨文秀正蹲在饭棚后边的雪地上。烟卷的火光,映出了一张不住痉挛着、被绝望和恐惧笼罩着的脸。这个人在想:碰上李铜钟那个愣头青,再加上刘石头这个砸锅货,两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