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在危急病号室
在县卫生院的危急病号室里,李铜钟安静地躺着,已经三天了。
按照县委指示,县卫生院正在全力抢救李铜钟的生命。由于不再担心一个昏死的犯人行为不端,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件也从他手腕上取了下来。伹所有这些,都是在“因病保释”的名义下进行的。从法律上看,李铜钟仍然是一个套着锁链的犯人。
李铜钟啊,你知道这三天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全县二十几个粮食仓库一齐打开了,由于大雪封山而没有调走的粮食,已经分配到饥寒的山村。炊烟升起了,春天回来了。但是,谁能料到呢?田振山已经在今天下午被撤销了职务,就要到地委接受审査和批判了。一个紧急通报上写着他的罪名:“违反党纪国法,擅自提高本县统销粮指标,盗用粮食库存,破坏统购统销。”田振山感到那样忧伤和歉疚,却不是因为这个通报,而是因为他已没有能力来改变李铜钟、朱老庆的命运了。
去地委以前,田振山来到县卫生院,向李锯钟告别。当他来到病床前的时候,李铜钟睡得正香,不知是沉浸在一个什么样的梦境中,他的浓黑的眉毛微皱着,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田振山握着一只冰冷然而结实的大手,小声喊叫着:“铜钟,……”他顿住了,他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位医生小声提醒他:“病人昏迷不醒,他听不见。”
“不,大夫。”这是一个妇女的哽咽的声音。
田振山向病房角落里望去,望见翠英和一个男孩儿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还能认出这是铜钟的妻子、土改时的秧歌队长。男孩儿是陌生的,但他认识那一双深沉而固执的大眼暗。
“三天了,他在等你,叫你。”翠英抽泣着。“他不叫爹,不叫娘,叫你,田政委。你就对他说两句,他,能听见,能!”
田振山的心猛烈地纹痛着,好久,好久,他才从巨大的悲痛里挣脱出来,对那个听不见声音的人说:“铜钟,我叫你等得太久了。可你再等等,再等等,党一定会纠正错误,你等等……”田振山忽然感觉到什么,摇着那只冰冷的手,喊叫起来:“铜钟,铜钟!……”
“铜钟,铜钟!”双喜、崔文和李家寨的社员们喊叫着,拥进了病房。
医生通知大家:“病人的心脏已经停止珧动。”
卫生院长挤过来,把一份诊断书交给了田振山,上边写着:“过度饥饿和劳累引起严重水肿和黄桓性肝炎。”
李铜钟就这样“走”了。他“走”得如此匆忙,他是属大龙的,年仅三十一岁。
病房里,十家八姓的庄稼人都在恸哭。用脑袋撞着床帮的,是老杠叔。他又在悲恸而困惑地哭问苍天:“老天爷呀,这是咋啦?咋啦?……”
田振山久久地站在李铜钟的遗体前含泪默哀。当他看见那个男孩儿抱着一条假腿,把眼泪滴在假腿上的时候,他悲痛地想着拿我们这些两条腿的,不能把路走得更好些吗?
十八、记住吧,人们
吉普车在山区公路上急驶,田振山的脑海里仍像潮水一样翻腾。
历史是滔滔东去的黄河,而黄河是浑浊的,它夹带着大量的泥沙,需要时间来澄清,十九年够用吗?
田振山想起,就在李铜钟死后不久,大概是老杠叔说的一被大风吹断的电话线重新接通的时候,党中央发现了这场严重的饥荒,采取了有力的善后措施。地委也终止了对田振山的审查,要他到一个国营农场当场长去了。但在他的审査结论上写着:“擅自提高本县统销粮指标,未经批准而动用国家粮食库存,这在组织上仍是一个错误。”田振山对此没有疑义。使他感到痛苦的是:那时他听说,人们提出了李铜钟的平反问题,却由于涉及法律,人也做了“古人”,就被搁置下来了。同案犯朱老庆虽已释放,但是无罪释放,还是胁从不问,法院未加说明。大概是由于不宜再做仓库保管工作的缘故,有人看见他晃荡着那只空袖筒,叼着一扎长的玉石嘴旱烟袋,忙着为县粮食局的干部经办伙食。至于杨文秀,听说害了精神分裂症,被送到鸡冠山疗养所疗养去了。田振山给他寄过一本书:《怎样做一个好的共产党员》,表示与他共勉,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这是使他感到遗憾的。
现在,李铜钟、朱老庆终于平反了。田振山是否稍许感到一些宽慰呢?他再三琢磨着平反结论上这样的措辞:“虽然李铜钟、朱老庆二同志所采取的方法不利于法制的加强,但是,……”但是,但是!田振山激动地想,还需要制定那样的法律,对于那些吹牛者、迫使他人吹牛者,那些搞髙指标、髙征购以及用其他手段侵犯农民利益而累教不改者,也应酌情予以法律制裁。是的,他辛酸地想,需要这样的法律!
吉普车吼叫着、颠簸着,爬上了走风口。李家寨一那样亲切、又那样陌生的李家寨,就在山洼里静静地躺着。小河一样的人流,正从四面八方向西山坡下汇聚。平反大会就要在那儿举行。田振山的目光落在西山坡一座坟堆上、一座被挺拔的苍松翠柏掩映着的坟堆上。当他看到庄稼人的供飨和洁白的花圈摆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
“记住这历史的一课吧!”田振山在心底呼喊,“战胜敌人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战胜自己的谬误也往往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活着的人们啊,争取用较少的代价,换取较多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