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独秀的书法,可以写上一笔。有个故事流传甚广,有一次,陈初见沈尹默,当面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听了这话,虽然有些刺耳,但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路子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陈沈避地入蜀,多有唱和。陈不知道沈的住处,唱和之作常常交给沈的学生台静农转寄。陈在信中写道:“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不知沈尹默读到“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这样的评价,心里何等滋味。
和陈独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欢他的诗词。陈独秀赠太虚法师之联语: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此语何等洞察人世。
陈独秀的诗真好,比那个时代很多以诗著名的人都要好,即便将其诗词放到唐宋,也可以一决雌雄。与一般文人的轻歌吟唱大不相同,他的潇洒狂放中有一些逆俗之气。尤喜陈独秀《灵隐寺前》一诗,气韵溢于笔端: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这首诗,后人引用频繁,几乎成了代表作。“酒旗风暖”真是好句子,奇气散落,有大胸怀,“少年狂”一个转折,让人神往。
陈独秀诗里有魏晋风骨,他是晚清以来少有的好诗人,比龚自珍、黄遵宪诸辈,更为果敢干脆。陈独秀诗词的好,好在不为旧气所累,古风里有新语。陈氏不过借旧的形式,一吐胸中之块垒耳。
陈独秀无意为诗,诗中却时见山水。陈诗极尽瑰丽,奇诡中见豪放,苍凉中有愤激。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接受传统,这是五四精神,也是陈独秀精神——我要打倒你,是因为我懂你。和今天很多人的反逆相比,民国那一代人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人的背弃,大多是打空拳,心里没底。
历经政治的跌宕起伏,陈独秀从此不问政治,在贫病中埋头写作,搞文字学研究。陈氏曾有四首绝句寄予沈尹默,感慨尤深,有“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的句子。
晚年陈独秀对书法更是兴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佳拓《武荣碑》,眼馋之下,以诗代简:
贯休入蜀唯瓶钵,久病山居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晚年陈独秀付出大量精力在文字训蒙上,撰有专著《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照例送交审查,陈立夫认为不妥,书名要改,陈独秀不同意,并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退回去了。那时候他早已贫困潦倒了,比谁都更需要那些钱。这时的陈独秀,精神上更接近中国传统意义的儒士。蒋介石资助他,他不搞政治,也就不想接触政治人物了,所以他也拒绝。胡适建议他去美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拒绝。周恩来请他去延安,物是人非,他也还是拒绝。烈士暮年,有另一种境界。
如果说很多政治人物的归隐或者下野,有作秀、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的成分,陈独秀不是,他的后半生,彻底完成了一个政治人物向学术大家的转身。台静农写文章说,这时陈独秀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象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陈独秀曾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新青年也。”其实,这个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的人,旧式之书生却成了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