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隔三岔五就会读读鲁迅,《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等书,过几个月就会翻出来。鲁迅的文学,是新旧交替时候的奇峰陡起,在一种文化行将衰落,另一种文化生机勃勃时突然达到几乎不可超越的孤峰,这是上天对新文学的怜爱。试想,如果鲁迅缺席,整个现代文学史将会多么冷寂,天下读书人又会失去多少享受。
鲁迅是学不来的,为人学不来,作文更学不来。这些年我写了几本书,不少人表示喜欢我的作品。有次无意中看到一个读者在我的书上密密麻麻写了成千上万条的批注,我很得意的。但只要一想到鲁迅文章,得意马上烟消云散。新文学以来的作家,打心眼佩服的,数来数去,实在也只有鲁迅、周作人几个人。
《忆刘半农君》一文里,鲁迅说:“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此话可为文论,也时常为我浅白的写作找到理由与安慰。
如果再过五百年,大浪淘沙,一天天地淘,有多少人物被淘成灰水浆中的一粒沙尘呢?很多年后再回首,“五四”文人可能只有鲁迅、陈独秀、周作人、张恨水、林语堂、废名等寥寥几个身影站在历史空白处。
在我眼里,鲁迅本质上是一位学者,一位读书人。他一生几乎全部用毛笔写作,尊奉“有信必复”的古训,喜欢精美的笺纸,喜欢传统的书画,喜欢旧书,喜欢拓片,对于书本有洁癖,自称“毛边党”,等等,这些都具有浓郁的文人气息。但鲁迅又对古董、书法、绘画这些旧文人的把戏,多少持有警惕。偶有娱情,顶多也不过买一点碑帖笺谱之类玩玩,即便是喝茶这样的事情,于他也有与周作人“纸窗瓦屋”完全不同的境遇:
买了好茶叶回家,泡了一壶,怕冷得快,用棉袄包起,不料拿来喝时,味道竟和惯喝的粗茶差不多。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盖”着来喝,味道果然不一样。但这种“清福”,劳动人民无福消受,因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吧”。(《喝茶》)
对鲁迅而言,吃是充饥,饮是解渴,穿是求温,并非一味闲情雅致。鲁迅更多时候生活在一个夜读时间里,翻他日记,买书是重要花销之一。
读鲁迅的文章有个感觉,他对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便书来信往的几个朋友,也没有几个人懂得鲁迅。这样的境遇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总归是好事。有人拍梅兰芳的电影,不断强调谁毁了他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的孤单还能被外界打破,鲁迅呢,却是想打破而不得。鲁迅好骂人,出了名的“坏脾气”,这里也有孤独的因素。
出版《呐喊》时,鲁迅快四十岁。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写长篇小说,不太容易,最起码缺乏年轻时候的激情。鲁迅似乎不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酝酿了很久的《杨贵妃》终没写成。以鲁迅的文笔,并不适合写长篇。想想看,用《孔乙己》《在酒
楼上》《眉间尺》《阿Q正传》的语言,作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实在太难为老先生了。
鲁迅是极少数能让文字与思想共同抵达文学内核的人,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汉语上的深刻,至今无人匹敌。有些人的文章,着力之深,的确让人望而兴叹,但文字不好,读后觉得遗憾。有些人的文章,美则美矣,却总担心这么柔弱,会不会容易夭折,会不会长不大。
鲁迅的文字,个性光芒万丈,华丽柔媚是有的,厚朴稚拙也是有的,尖酸挖苦是有的,豁然大度也是有的。一方面让文字乘鲲翱翔,一方面让思想大鹏展翅。花言巧语是鲁迅的文字风格,之所以不断阅读鲁迅,更多是对花言巧语式白话文的沉迷。
鲁迅身上有太多的话题,别有用心或者光明磊落,你总能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据说延安准备在后方树立新文学典型时,有三个人选:鲁迅、郭沫若、茅盾。我想最后选定鲁迅,不仅仅是文化重量的倾斜,更多还是综合性考虑。鲁迅的身上集合了太多复杂性的东西,但鲁迅自己能收拾住那一片芜杂。不论郭沫若还是茅盾,与鲁迅相比,内涵上都要单薄得多。正因为如此,鲁迅研究成为显学。
记忆中在乡下,老中医塞给病人药包的时候也拿几块老姜,说是药引子。药引
子——引药归经之用也。鲁迅也真是药引子,这么多年,鲁迅的脸谱不断在改变,这是鲁迅生前的伟大,也是他死后的悲哀。
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异人,似乎是必然,又好像是偶然。杂文成就了鲁迅,也毁了鲁迅。不管别人怎么高度评价鲁迅的杂文,以他的眼界、才华和学养,写那些东西绝对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当然,我只是把鲁迅和鲁迅相比。鲁迅去世后,有人写文章说:
无疑地,他是中国文坛最有希望的领袖之一。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许多的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学的建设上。与他接近的人们不知应该爱护这样一个人,给他许多不必要的刺激和兴奋,怂恿一个需要休养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无谓的笔墨官司,把一个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
这样的话里面有份懂得与关爱。
鲁迅是在乎自己文章的,也在乎在文坛的声名。身为文人,当然无可厚非,但也是致命伤。太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太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免不了卷到一些没有必要的争议中,最后陷入旋涡。这一点,周作人显然要豁达得多,很少参与各类纠纷。
鲁迅是自负的,周作人也自负,鲁迅会用一切方式维护自己,甚至绝交。很多时候,周作人却不屑维护自己的形象,由你们说去,只要自己自在,即便后来落水,也不想作太多解释。所以鲁迅的敌人格外多,搞到后来,看不惯的事,写文章批评,不顺眼的人,写文章讽刺,连“落水狗”都要痛打。那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各类怪事层出不穷,任何写作者,只要你愿意,杂文的题材取之不尽,事例用之不竭。
鲁迅的杂文,真是绝品,分寸把握得极稳,话中有话,话外有话,皮里阳秋。想想对手读毕文章时的神态,那种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的样子,老先生一定得意极了。有时候写得兴起,烟抽得一塌糊涂,满屋子都是烟草的气息,反正睡不着觉,泡壶粗茶,朝砚台里倒点墨,索性再写一篇。你看他的作品集,很多文章结尾日期是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