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史上那么多文曲星,打起笔仗来,没一个是鲁迅的对手。鲁迅是块老姜,那些人只是生姜,糖姜,咸姜,或者野姜,而有些人,是香菜,大蒜,小葱。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对人对事取俯瞰态度,做纵览甚至回望。大情怀与大境界中藏着小心眼,这样的人,吵起架来,首先就以绝对的气势压倒了别人,可惜偶尔尖酸刻薄过了头。鲁迅晚年老发脾气,笔头冒火,浪费了学问不说,也伤害身体元气,这或许是不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经常这样设想,以鲁迅的见识,现代文学里,哪些人的东西他会看呢?眼光在那里,也就觉得没有一本书是最好的。老人家心里,好书无非就是里面有一些句子好,有一些段落好,有一个立意好,或者观点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周作人的书鲁迅肯定会看,因为写出了那一代中国人的精气神,氛围是好的;然后是那些微言大义,又难得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与立场,这一点,鲁迅是欣赏的。林语堂、梁启超、陈独秀的东西也一样,文字当然好,但在鲁迅眼里还够不上经典。郁达夫的他会看,胡适的大概会挑一些来看,郭沫若的瞄一瞄,茅盾的扫几眼。
鲁迅真是去世得早了,从《野草》开始,到《朝花夕拾》,然后是《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这个阶段的杂文炉火纯青。一册《花边文学》堪称绝响,几乎每篇都是游戏文章的妙品,不动声色,一些小议论,点到为止。今天作家的笔下,实在不多见那样的小品了。
鲁迅晚期的杂文,早期思想中偏激和驳杂的地方也已逐渐理顺,心灵自由,下笔左右腾挪,写作回归到写作本身——借文字愉悦身心。时常一厢情愿地想:如果再给鲁迅十年时间,白话文将会出现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只能要十年,让鲁迅在一九四六年去世,再长,人生就会进入苦境,甚至会失去自我。鲁迅说话之猛,诅咒之毒,岂是后世所能容忍。
鲁迅这个人,眼光太毒,他在俄国小说和散文合集《争自由的波浪》小引中说:“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这样的话,整个民国,也只有他能说出来。读鲁迅的小说,常常独自笑出声来,鲁迅总是将生活极端世俗化,他让英雄后羿与美女嫦娥成天吃“乌鸦炸酱面”;《离婚》中,地方权威人士七大人手中总拿“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屁塞,并不时地在鼻子旁边擦拭几下。
人间本来就是污垢的堆积地,鲁迅不想美化掩饰,而是用锐利、深切、苍郁与沉重的匕首划开包裹在外面的一层薄膜。即便是禹、伯夷、叔齐、庄子、墨子,这些历来伟大的人物,鲁迅也解开他们的头发,撕烂他们的布衫,踢翻他们的神台,使一众人等纷纷坠落尘世,坠落到人间的不堪中。
阅读民国文章,我特别看重鲁迅,因此在他书中停留的次数非常之多。《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等且不说了,杂文集《花边文学》《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也曾数次通读。第一次买齐的作家全集是鲁迅的。
孙犁说文章最重要的是气,鲁迅文章的气是热的,散发着勃勃生机。
对于这个生活在民国年间的文人,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走在深秋的北京或者
上海,月色淡淡,灯光朦胧,路过鲁迅先生的楼下,远远地看着朦胧在纸窗上那个握笔写字或者读书闲谈的人影,久久伫立,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灯灭。然后返回栖身的小屋,读读《孔乙己》《阿Q正传》……当然,这只是遐想。倘或能潜回到过去,会不会去找鲁迅呢?还是不会吧。读他的书,在字里行间寻找文学上的亲近,这样就很好。
对鲁迅的阐述,后人已经做了太多工作。一拨拨专家学者用巨大的热忱解读鲁迅。可惜的是,很多评价,常常因激情而忘形,因仰望而放大,因排斥而偏见,因隔膜而恍惚,因久远而混沌,更因为没有得到中国文章的滋养,论述常常不得要旨。可不可以抛开思想包袱,抛开意识形态,仅仅从文学上谈论鲁迅呢?
鲁迅的文章,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是空前的。对我们写字的人来说,鲁迅就是一座山,看看就在眼前,顺道爬上去,到半山腰才发现这山太高,咬咬牙再往上爬,好不容易到山顶了,人家又变成了另外一座山。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天还没亮,鲁迅病重,气喘不止,修书一封,托内山完造请医生,次日早晨五时二十五分,终不敌病魔。时间还很早,深秋的上海凉意浓浓,倘或没什么紧要事,很多人宁愿在暖和的被窝里多歪一会儿。上帝却早早起床了,他在等待鲁迅。
绍兴周伯宜家的长子,走过他不平凡的五十六年,独自一人在通往天国的路上踽踽而行。“褪色了的灰布长衫里裹着瘦小的身子,蓬乱的短头发里夹带着不少的白丝,腮很削,颧骨显得有点高耸,一横浓密的黑须遮住暗红的上唇”。迈进天堂之际,守门人问做什么,鲁迅淡淡地说:“和上帝吃早餐。”